何以为父——以此致敬天下所有的父亲

向国生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4-10-20 17:07:39

何以为父

——以此致敬天下所有的父亲

文/向国生

今天是父亲的84岁生日,每年的农历九月十七,一大家子总会热热闹闹聚在一起,为他庆生。可是,今天却各自忙碌,没有了这份家庭欢乐。因为,三个月前,他永远离我们而去了。

我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书房里,燃起一支檀香,于轻缠漫绕的烟雾里,颤抖的手指,删除了通讯录中“父亲”的条目。却不料,回忆的潮水,却一触而发,汹涌而来。

父亲和酒

父亲下葬的第二天,母亲巍颠颠地提来四瓶牛栏山二锅头交给我,一再叮嘱,这是你父亲平日里舍不得喝的几瓶酒,他要你慢慢喝。我当时一怔,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母亲第一次劝我喝酒。

父亲爱酒,我耳闻目睹,刻骨铭心。自小我听得最多的,就是他和他的酒友自嘲自解的一句话:“酒醉聪明,饭胀蠢人”。

父亲喝酒,从不挑三拣四,他生活的许多岁月,也没有供他挑选的余地。多数日子,喝的都是红薯酒、土茯苓酒,那时的粮食珍贵,没有人有多余的主粮拿来酿酒。记得有一次,父亲酒兴来了,便邀上伯伯、找到同样嗜酒如命当赤脚医生的叔父,兄弟仨用医用酒精兑水当酒,居然也喝得有滋有味。至九十年代,家里稍稍宽余,有了余粮,父亲便动员母亲,在家里开了个作坊,酿起了酒。他给母亲算了笔账:一斤米可以酿多少酒、可以买多少钱、可以出多少酒糟、可以让猪长多少膘,算得母亲心花怒放。结果,肥猪是养了几头,钱却没赚多少,多数酒都进了父亲的肚子。母亲吐槽,酿酒唯一的好处,是她在不断尝酒的过程中,居然也学会了喝酒。那些年,每逢过年,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喝自家酿的酒、吃自家养的猪,总是其乐融融。

酒中的父亲,是睿智风趣的。他书读得多,见识也广,三杯酒下去,总有恰到好处的“包袱”抖出,轶闻趣事、奇人笑料,最是下酒,这也是别人总爱找他喝酒的重要缘由。我印象最深的一个段子是:某地主子弟去医院打针,那时的医生要问病人家庭成分,他撒谎说是贫农。结果一针下去,痛得他龇牙咧嘴,回家路上,他边摸屁股边庆幸,老子好在报的是贫农,要是报的地主,只怕会一针打死!

父亲的酒量,一直是个谜。有人说他一辈子只是和别人打赌时,醉过一次。那一次,他喝了五磅的热水瓶足足四斤土茯苓酒。我从小到大,是从未见过他醉酒的样子。乃至他去世前的几个月里,他还要偷偷抿一口。母亲唠叨他,他理直气壮地回怼:老子一辈子就好这一口,要死了都不让我过一口瘾! ?

我终于明白,酒对于父亲,是融入了他生命不可或缺的一种养分,是他孤独时的依存,是他痛苦时的解脱,是他快乐时的分享,是他无法自拔时的一种暂时麻醉。世上绝无第二种东西可以像酒那样勾兑他所有的情绪。

天下爱酒的父亲,大抵如此吧。

父亲和家

一个“父”字,说文解字一直有“执杖”和“执斧”两种解说,“执杖说”突出了父亲教育子女的要义,“执斧说”则强调了父亲劳作的寓意,但都没有否定父亲在家庭中“力量”和“权威”象征。

1940年的今天,我的父亲出生在湘西泸溪一个殷实的农家,因为我爷爷既是国民政府的乡长,又办私塾开学堂,算是当地名士,家境优渥。可惜好景不长,父亲不到12岁的时候,便承受了少年丧父的苦痛,婆婆拖着伯父、父亲、叔父,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婆婆在世时常说,瞎眼的鸡儿天来养。这个失去了主心骨的家庭,他们母子依次承担起了“执杖”和“执斧”的责任。婆婆把不到15岁的伯父盘成了家,几年后,伯父又把父亲盘成了家,又过几年,父亲再把叔父盘成了家。风雨飘摇的苦难岁月,没有让这个拥有13个兄弟姐妹的20口之家有一丝一毫的衰败之相,相反,苦难中的相互帮撑,让父亲他们兄弟之间的骨肉亲情,体现得更加淋漓尽致。难能可贵的是,他们用自己的切身经历,把这种孝悌家风,潜移默化地传到了我们这一代。

父亲一生,和他的多数同龄人一样,命运坎坷,跌宕多舛。

父亲自幼勤奋好学,在泸溪一中高中未毕业,就被推荐到省城的“革大”进修,两年后,下派到永顺县勺哈乡锻炼,复一年,正式分配到泸溪农行工作。

工作顺风顺水的同时,父亲也收获了自己的爱情。父亲和母亲是我们家乡第一对自由恋爱的对象,在乡下曾引起不小的震动。第一次去外婆家,舅舅是拿着斧头躲在大门后面的,结果父亲一踏进门,舅舅的斧头也惊掉了:世上哪有这么高的人!

父亲一米八三的个头,不仅惊掉了舅舅的斧头,也引起了县体委的关注,使他成为县篮球队的主力中锋,不久,省篮球集训队也瞄上了他,专程从长沙来人到乡里,考察这双四十七码鞋子的主人。因为他当时已经是县农行的干部和乡里的团委书记,他便放弃了运动员的职业选择。那时的父亲,年轻气盛,踌躇满志,快意人生,春风得意。

不料,1965年,一场以“清政治、清经济、清思想、清组织”为名的“四清运动”开始了。对政治运动残酷性缺乏任何思想准备和他像烈酒一样的性格,让他尝到了人生的第一杯苦酒。他在被工作团调查的过程中,不仅不积极配合,反而一算盘砸破了工作团长的脑袋,从而戴上了“现行反革命分子”帽子,锒铛入狱。

命运的轮回,是如此残忍。母亲和婆婆一样,拖着我和二弟三弟,过上了孤立无援的孤儿寡母生活。好在只有两年多,父亲就回了家。可是,在那“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时代,我们这个家和每一个家庭成员的命运,都被打上了“永世不得翻身”的时代烙印。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自责和懊恼,让父亲背上了难以自拔的沉重枷锁。自此,他性情大变,脾气暴躁,母亲和我们五兄妹都成了他的“出气筒”。家庭气氛一度笼罩在暴力、恐怖、冷酷的阴霾中。

尽管如此,父亲最让我感激的是,他从未有过任何放弃的念头。烈日下、风雨里,他一犁一耙,一丝不苟,从头学起,硬是把自己一身的书生气磨洗得干干净净。几年工夫,水田旱地,所有的农活,他都从外行变成了里手。是他和母亲,用汗水和泪水换来的工分,苦苦支撑着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家。

有一幅画面,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风雨中,一个披蓑戴笠、荷锄扛犁的高大身影,虽渐行渐远,却十分清晰。

父亲和我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和父亲一起上山砍柴,回程时要挑着重担走一段泥泞的下山路,父亲叫住我,要我跟着他走。磨得溜光的胶底解放鞋,走在平路上都要小心,更不用说走下山的泥路。可父亲告诉我,把脚放横,一步一步踩稳,就不会滑了。那一次,我居然平稳地下到了山底,一步也没有打滑。

现在回想起来,在我人生的旅途上,又何尝不是父亲如此领着我,走过一段又一段泥泞的道路。

靠工分吃饭的岁月,家里穷得吃上顿没下顿。外婆也常常劝告父母,认得了名字、记得住工分就可以了,读书当不得饭吃。可父亲没有半点犹豫,他常跟外婆辩解:养儿不读书,犹如养头猪。他坚定地告诉外婆,哪怕是讨米要饭,也会让孩子们读书。他坚信,世道再变,知识和文化是改变人命运的重要途径。

于是,父亲对我们的学习要求格外严厉。每个新学期领到新书的头个月,他引导我们自学,不让我们干农活。家里有大量藏书,我中学没有毕业,就连蒙带猜地啃完了家里那些线装版的红楼、三国、水浒、西游、聊斋、西厢、封神榜和官场现形记。记得1980年夏天,我代表高中部、二弟代表初中部去参加全县的中学生作文竞赛,父亲那几天笑容满面,比喝了半斤苞谷烧还开心。

我是村里第一个高考走出去的学生。上学去的那天,父亲挑着我的行李,步履欢快。路上有熟人问他累不累,他笑答:父望子成龙,苦点累点算什么?

后来,父亲常常告诫我,男人要活得堂堂正正,就像喝酒一样,不能偷奸耍滑;男人要有自己的事业,不然你会一文不值;男人要学会成就别人,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凡此等等。

但那时,对父亲只是心存感激。和天下大多儿子一样,对父亲的感情,总是难走进心里头,有时甚至是拒绝的。至后来,自己做了父亲,也经历了一些人情世故,才开始对父亲这个角色,有了全新的认识。在你“执杖”教育子女和“执犁”养家糊口的过程中,父亲,不仅仅是一种称呼,更多的,是一种责任和担当。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当父亲病老的时候,有一种人性回归的呼唤相当强烈。当他曾经高大的身躯不再伟岸,瘦骨嶙峋无助地蜷缩在病榻一侧时,我内心一个清晰的声音便响起来了:站出来,去关心他,去保护他!这种反应告诉我,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给了你生命而去感恩,也不仅仅是因为他养育了你长大成人而去报答。这时,血脉的律动有了一种同频共振的感应,生命的轨迹有了一种持久弥坚的交合。这时,你中有他、他中有你的奇妙会牢牢地主导你的意念。

父亲是在我的怀里安详地走的。一开始,他并没有任何会离世的征状,我也不相信,在我心中如此强大的一个生命,会如此悄无声息地说没就没了。直至陪我守在一旁的小妹惊呼一声:哥,嗲好像去了!我心里一紧,松开一只手在他鼻下一探、脖上一摸,脑子轰的一声,才相信父亲真的走了。顿时,眼泪像开了闸门的潮水,哗哗地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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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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