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4-10-30 14:22:10
文|熊天保
多年以后,当我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徜徉于姹紫嫣红的洛阳牡丹花会时,我忽然想起当年寂寞开在故乡的芍药花,故乡已多年未回。
我的家乡湖南益阳熊家湾,是熊姓聚居的一个自然村落,各家之间都有着或远或近的亲缘关系,人家十几户,屋舍几十间,通过曲折连廊和多个天井连接在一起。村落坐北朝南,正中是开敞的堂屋,属于公共场所,是我们儿时流连玩耍的地方。堂屋敞亮,高处供着家族祖先的牌位,并不觉阴森。现在想来,顽童稚女,打闹嬉戏,应该是供在上面的祖宗所乐见的。
我家房屋在村落的西头,一排五间,坐西朝东,背靠一片竹林,竹林旁是一口水塘,水塘上搭有两条花岗石跳板,方便大家洗衣洗菜,月下捣衣是常见的场景。以村落的堂屋为坐标,我家属于西厢房,每天最早晒到太阳。冬天,屋顶上的积雪化水从屋檐滴落,左邻右舍大多会来到我家房前宽阔的阶基,坐着聊天晒太阳,孩子们端碗站着吃饭,女人们边说话边做针线,母亲在厨房忙着给大家烧水泡姜盐茶。
家里五口人,父亲母亲,大姐二姐和我。大姐出嫁时我还小,只记得大姐出嫁时家人送亲,我和妈妈坐在同一顶轿子里。二姐出嫁较晚,共同生活记忆就比较多。二姐性格开朗,学业优异,多才多艺,能唱能跳,可惜高中毕业正值文革期间,无校可考,无学可上,回到广阔天地,被时代耽误了。值得欣慰的是她把一儿一女都培养上了大学,进了城市,替她完成了阶层的跃升。
父亲高而瘦,在我记忆中的一个经典画面是父亲田间劳作归来,坐在厨房小憩,卷一支旱烟,享受片刻的闲适。母亲则总是在灶台刷锅洗碗,烧火做饭。另一个画面是傍晚时分,清早出门去数十里外煤炭坝买煤的父亲一身尘土,从暮色中出现,艰难推着满载的独轮车从岭上缓缓回家,装煤的箩筐里总有带给我的几颗糖果。
母亲肤色很白,年轻时应该很漂亮吧,但留给我深刻印象的却是她叫我帮着拔刺时那双粗大粗糙、沟壑纵横的手,现在回想起来总让我心痛:那双手曾经也是一位少女的娇小的手,是长年累月无休止的劳作,田里土里,风里雨里,把一双纤手磨砺得那样粗糙。家人的一日三餐,猪栏里饿得嗷嗷叫的猪,菜地里干旱待浇的菜,灶房里需要添加的柴火, 忙得 母亲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经常我晚上一觉醒来,还能看到母亲在油灯下纺纱的背影。母亲有时也忍不住抱怨:跟着父亲没过一天好日子! 父亲 无言以对 , 其实 他 也从没闲过。
虽然生活艰难,但母亲却对周边乡邻的苦难充满慈悲和同情。家里失火一切荡然无存的邻居,突发意外失去孩子的 乡亲 ,没有冬衣的我的同学,她都会感同身受,为之悲戚,为之流泪,并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几勺油盐,几件旧衣,都来自我们自己并不宽裕的生活。
那时的乡村,种田的方式是原始的,没有电,也没有机械,只有牛拉人扛,与百年前的清朝甚至千年前的宋朝可能差别也不大吧。生活方式也是自给自足的:谷是自家田里打的,菜是自家地里摘的,猪是自家圈里养的,棉花是自家种的,线是妈妈纺的,布是妈妈织的,我们穿的千层底布鞋,也是妈妈一针一线纳的。
挣钱非常不易,一年到头,养肥一头猪卖掉,鸡蛋也攒起来卖掉,是为数不多的变现方式,得以支付我每个学期的学杂费。为找生计,有一年农闲季节,从未出过远门的父亲与一位堂叔结伴,走了很远的路,翻了很多的山,在安化的大山里找到一个药农,恭请出山,在药农的指导下,在家种起了芍药。芍药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根粗壮,黑褐色,可入药,三至四年采收一次,煮水去皮晒干切片,即成白芍,是一味用途较广的中药,性寒味苦,有养血敛阴、柔肝止痛的功效。入药之外,芍药花花朵硕大,花容俏丽,很具观赏性,唐代有诗云“芍药承春宠,何曾羡牡丹”,不过,相似的只是花,迥异的却是命:一个长在乡间菜地,一个开在都市花园。牡丹是落叶灌木,木本植物,而芍药茎为草质,是草本植物,冬天霜降叶萎茎枯,来年春天嫩芽破土,一岁一枯荣。感谢芍药,天生丽质,却能开在穷乡僻壤,霜打冰封,却能蛰伏潜生长出根茎,疗愈人间疾苦,助我求学求知。
生活并非总是灰暗,野草也能开出花来。最难忘春天的色彩,田野是绿的,山坡是黄的。等待春耕的田野,一片醉人的绿,点缀着紫红色的花,那是即将翻耕作肥料的紫云英。放学回家的路上,让自己撒个欢,跳进田里打滚,躺在紫云英厚厚软软的绿毯上,闻着青草的香,看着高远的天,想象自己乘着白云,俯瞰人间,真是惬意。山坡上是旱地,种的是油菜,漫山的油菜花,灿烂金黄,花香弥漫在空气中,蜜蜂在嗡嗡嗡,营造出春天慵懒的气氛,让人昏昏欲睡,我总会想起“春来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不禁莞尔。
春种秋收,一年都在劳作,只有冬天,浮生难得休闲。晨起,路边的小草还结着霜,空气凛冽,父亲扛着绑在竹篙上的推网走在前面,我拎着小桶跟在后面,走过一片冬日的田野,走到一口小山塘,父亲顺着塘边,推网下塘,轻下网,快收篙,一网上来,网里总会有两三条活蹦乱跳的小鱼虾。等到收网回家,小桶里总会有二三十条小鱼小虾,妈妈已经在家里煮好红薯叶,就等鱼虾下锅呢。童年的饮食口味是一生忘不掉的味觉,红薯叶煮鱼,就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鱼。
我六岁上学,父亲送我上学的目的之一是“关水”:关进学校,避免农忙时在家没人照看掉进池塘沟渠淹死。我没有不愿意,因为被领着去学校报名时我发现上学其实是一件好玩的事,学校的一切都很新鲜:散发着油墨芳香的课本,明亮的教室,平坦的操场,更多的玩伴,还有和蔼的老师。报名时还有一件趣事,老师考核,要求数自己手指头,我数了十一个,邻村的一个同学数了九个,老师说还行,加起来总算是二十个。学业也很轻松,远没有现在的孩子这么卷,既不用补课,更不用熬夜。下午放学回家很早,还可以帮家里打柴打猪草。那时小,觉得是任务,是负担。现在回想,打柴打猪草的路上,那空寂的山,那山间的树,那路边的溪,那溪里的鱼,都是美好的回忆。
小时乡村缺医少药,但妈妈自有解决办法:蚊虫叮咬,擦擦妈妈用雄黄明矾熬制的药膏就好了。赤脚走路,被小石子硌到了足底痛,就地用镰刀绕脚板画个脚印,在脚印里挖出一颗小石子就好了。长的瘦弱,那是“走家”了:从家里走失了,营养流失了。办法是去找一个叫“润娭”的老奶奶念念有词施一次法,由她在你手腕上系一根红绳就好了。受到惊吓,需要“收吓”:把魂魄收回来。办法是晚上睡觉前,由妈妈抱你在大门口对着漆黑的夜,喊五遍“宝宝回来睡觉了”,魂魄收回来就好了。一方面,这些带有巫术成分的做法可能是楚地巫文化的遗存,这种巫文化的传统可上溯至屈原的《九歌》,经历了数千年的传承。另一方面,正如马克思说宗教是人民的鸦片,可以解忧止痛,巫术在这方土地上世世代代也起着类似的作用,是生长在蛮荒之地的人类缓解生理和心理痛苦的有效方式。
家乡地处偏僻,距离最近的两个城市分别是30公里的益阳和15公里的宁乡。在那个城乡差别巨大的年代,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暗夜时分,万籁俱寂,只有虫鸣,站在高处,眺望远处依稀灯火映照的夜空,想象那里的人们过着怎样的生活。多年以后,我也来到城市,学习工作,结婚成家,每天起早睡晚,脚步匆匆,似乎从没有回望过故乡漆黑的夜空。也许,高楼太高,灯光太亮,故乡太远,已目不可及。有时会想,一日千里的洪流中我们是否失去了什么?原来千年不变的生活中我们又该珍惜些什么?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蓦然回首,已是半生,母亲父亲大姐均已逝去,“故人云散尽,我亦等轻尘。”家里老宅日久残败倾圮,化为砖块瓦砾,被堂兄清理后作为菜地,沧海桑田,不复当年模样。有谁知,曾经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如芍药一般粗生野长,开枝散叶,生生灭灭,也生生不息,他有着怎样的喜乐与哀伤,他有着怎样的希望与追求,他又是怎样地挣扎与奋斗,最后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他的内心是圆满和无憾的吗?天地逆旅,光阴过客,活着的我们,又该怎样度过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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