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霞:成全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4-11-17 11:06:49

文|金霞

这些天,阿渡一直惦记着扶塘的一位百岁奶奶。说,想去看看,说,奶奶有一个愿望要成全。

周日下午,我们早早到了学校。只两天不见,宿舍门前的菊花开出了明黄黄的一片,不知太阳对她们说了多少情话,将菊们少女的心,说动了,说开了,说笑了,于是,菊用盛开的深情凝望着太阳。我们就迎着这笑意盈盈、这明艳金黄走进了宿舍。

稍做休息,阿渡说,去吧。我说,好。

这么多年,我们好像成了彼此的影子,他喜欢的事,我都喜欢;他想去的地方,我都想陪着。

霜降之后,太阳的浓度被调制的刚刚好,不浓不淡,不烈不娇,是熨帖着肌肤的温软。收割过稻子的田野敞开胸怀,生出绒绒绿绿的芽苗,坦坦荡荡将自己辟成牛羊的牧场,鸡鸭鹅的欢场。

我们与蘭蘋阿姨汇合后,一块去百岁奶奶家。蘭姨是个热心人,她退休返乡后,喜欢养养花,种种菜,喜欢到乡邻家坐坐,聊聊,任日子如流水潺缓。一次和百岁奶奶闲聊,蘭姨谈及家乡近些年的变化和人事,百岁奶奶的心好像被蘭姨的描述说动了,她说,她已经二十多年没出过家门了,很想亲眼看看蘭姨所说的大队部的样子以及集市的热闹。也许,她的内心里还想看看年轻时曾走过的那些地方。

这本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愿望,但对奶奶来说,却是一个难以企及的天堂。

奶奶今年一百岁了,自儿子离世后的二十多年里,她再没跨出过家里的大门,哪怕到邻居家坐坐,到院里站站,都没有。她将自己生生囚禁在了一座空阔的房子里。外面的世界几经变化,于她,也只是,如风来,如风去。近几年,她摔断了腿,梗住了筋,更是寸步难行。

自那次见面后,百岁奶奶的心愿便成了蘭姨的心病,怎么去呢?年轻人不在家,万一出了意外又该如何是好。思来想去,她将这个心愿告知了阿渡。

到了百岁奶奶家,正巧奶奶嫁在双峰的女儿云姨在家,我们说,准备带奶奶去村部看看,云姨由衷地高兴,连连说着好好好。

我们说,借个轮椅推着奶奶出去走走吧。

云阿姨立即回绝,不行,不行,她(百岁奶奶)怕丑。她怕被人看。云姨又提及奶奶在丈夫儿子去世后,不与任何人事往来的种种。

就坐车吧。阿渡提议。说着,跑出去,迅速将车倒来门槛下。

我们起身扶着百岁奶奶动身。听说真的要去,奶奶突然退却了,连说,不去。不去。

听着百岁奶奶的拒绝,我的眼睛忽而湿了。

我想起了我河南的奶奶。我们长大了,抚养我们长大的奶奶却老了。每次看见一双一对的老年夫妇骑着小电车相伴经过,奶奶总会感叹,“如果恁爷还活着,他肯定会买个那样的小电车。他爱花钱。”顿一顿,又补充道,“恁爷聪明,学啥都快。”话语里不乏骄傲,“恁爷爱热闹爱赶集,还不得拉着我到处去转……”

当时,我没有读懂奶奶艳羡背后的渴望。

后来奶奶的年岁更大了,腿脚也愈加不便,有一次,她像是很随意地提及,“啥时候能去恁家里住两天才中。”我说,那走吧,有车。她却退却了,“老了,哪都去不了。不去了,不去了。”我没有在意,顺势放下了。

那一次,我依然没读懂她拒绝背后的渴望。

而今,我读懂了奶奶,奶奶却不在了。

而今,我懂百岁奶奶言不及意的怯懦。

我们慢慢哄着,劝着。百岁奶奶终于在我们的搀扶下站起来了。

走到门口,百岁奶奶又犹疑起来,我们等着,鼓励着,奶奶终于坐进了车里。

车子慢慢地驶出院子,走上奶奶熟悉又陌生的街道。

云姨和蘭姨大声向百岁奶奶解说,这是谁家,几几年起的新房子,这是谁家孩子都大了,有出息了。都是好房子了。喏,谁谁死了……

百岁奶奶顺着阿姨手指的方向,一一看着,叹着:“变了。变了。都变了。认不出了。”

听着解说,览观着处处翻新的房舍,奶奶不断地点着头,“好啊,好。”

我们一起慢慢走过奶奶从未见过的大队部,走过安静下来的集市,走过村部的车间,走过她曾经走过的路,走过她曾经串过的人家……我们从东走到西,从西走到东,从南走到北,从北走到南。

百岁奶奶,一直热切地望着窗外。

我顺着奶奶的眼光看着她所看着的一切,想着我河南的奶奶,想着,她也正和我们一起看着这南方的山野。

车,一直在洁净平整的水泥路上行进,百岁奶奶一路上赞叹,“路,都打起(打上水泥路)了啊。都打起了啊。”

走出中沙中学的操场,隔着大大的操坪,云姨指着操场边的一栋房子问奶奶,“那是你侄孙家去看看么?”

百岁快奶奶没有说去,更没有说不去。

我们的车停在奶奶侄孙的门口,正遇见奶奶的孙媳妇在家,重孙媳妇也在家,一群人,车里车外,拉着手,说了又说,叹了又叹。

我们慢慢往回走,奶奶年轻时曾在里面做饭的供销社还在,此刻,供销社门前的空地上,正装点着一场婚礼。

暮色渐渐聚拢,奶奶定定望着窗外,像在回忆,像在沉思。

“我都不认识你嘞。费累了。”云姨的话里有说不出的歉疚和感谢,“你是镇上的书记么?”

“嗯呐。”阿渡笑呵呵地答。

“是大队的书记吧。”云姨又试探着问。

对。阿渡又笑着应下。

车停在奶奶家的院子里,还没拉开车门,奶奶的眼睛湿润了,隔着车窗,伸出手,拉住我的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啊。还是大队书记。怎么感谢你们啊。都不认识你。”

打开车门,还没站稳,奶奶又哽咽了,“政府好啊,大队书记好啊。谢谢谢谢。”

我们说着不要谢,奶奶依旧一遍遍地道谢,“谢谢啊,谢谢啊,要谢,要我孙子感谢你们啊。”

这苍老的,沙哑的,悲怆的,用心呐喊出的感谢,每一声,都像一把钝锯,一下一下锯出我内心血淋淋的慈悲和心疼。

我们将奶奶扶进堂屋,坐在门口歇息,奶奶又一次合掌感谢,“谢谢你啊,书记,该怎么谢谢你呢。”

“都看到了。原先还说不去看,现在都看到了。”奶奶像是自我调侃,像是由衷庆幸,又像是抚慰众人。

“我死后,你要来喝酒啊。”奶奶谆谆叮嘱阿渡。

又转向我,“明儿我死了,你也要来喝酒啊。”

“好。好。”我们笑着答应,假装把她的话当成一个玩话,以成全奶奶深情的回报。而内心那一泡饱满的柔软的心疼,融化成水,涌往各处。

我们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举手之劳,会是谁的朝思暮想。

走出奶奶家的院子,暮色更重了,一抹淡淡的弯月如天空清扬的嘴角,天和地好像融合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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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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