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4-11-18 18:38:31
文|骆志平
“皮影”这活儿,始于汉,又叫影子戏,可归于社戏。古时,土地爷过生日、百姓人家还愿,演上几场,名义上给菩萨神仙看,来的却是七里八里的乡亲。
朱国强一家五代,晃着几根小棍子,叽叽哇哇,已有逾百年。从晚清民国一直到现在,演了无数场、不知扯烂过多少皮影的衣裳。几个老剧目,几身老行头,几句老唱腔,有如老钵子甜酒,温暖了老街的心窝,陶醉过乡村的月亮。
没电影的年代,皮戏、木偶,格外逗人喜欢。还记得鲁迅的短篇小说《社戏》么?本真本善,赵庄的老巷以及不远处的渔村,月光皎洁,去看戏的路上,阿发带着一群小伙伴偷过自家菜园子的豆子,又去六一公家偷。六一公知道了,笑笑呵呵,摸摸孩子的头,说了几句未曾责怪的话:“你们这班小鬼,偷了我家豆子吧,又不好好摘,踏坏了不少……”鲁迅笔锋如刀,为何此处绵里藏针?哦!原来扯出的乡愁,悠远、纯善,富有深意,读着读着,刺破了泪花!
小时候,喜欢钻人缝,哪热闹往哪跑。有锣鼓响动的地方,当然不会放过。在我的记忆中,演皮影戏无需固定场子,哪个出钱,就在哪家屋场撂下戏担,敲起锣,随便吆喝几声,嗑着瓜子,搬着板凳的左邻右舍就来了。
靖港的老巷子,最记得朱家的戏郎担,贴着院落,不停喊嗓子:“唱影子戏咯,唱影子戏咯!”哪户人家门闩一开,打起了招呼,戏郎担便落到了院落中。搬鼓、试琴、摆动皮影,拉开架式,等到客人坐齐了,嗓子一亮,立马鼓乐喧天。唱到动情处,连田里的蛙子都屏住呼吸,再也不吭声。
家乡就这样,除了炊烟袅袅,还有好多的欢声笑语,流淌在小溪中。朱家人嗓门大,唱腔里裹杂着乡音,外地人听不懂,伸长脖子看热闹,本地人晃着脑壳,敲着腿,跟着韵韵味。
后来,电影、电视走进了平常百姓家,山里的鸟雀,也蹲在老街檐梁上,听起了流行音乐。皮影戏一下被冷落在屋场。没人愿意掏铜板,吃不饱饭,哪有力气唱戏呀!不少皮影人担子一撂,干起了其他活。
最后,老街老巷中,剩下老朱一家子,站在檐阶上,急得干瞪眼,为此,俩口子还撕破戏谱子,吵起了架。直到有一天,街头上有人寻找“非遗”的传人,喊起了“皮影人”名字,老朱家的木闩才响动一下,裂开一条缝,半信半疑地应了一声:“我在这里。”
时光有点小冷漠,好多古人干过的活儿,丢了,再也找不回。老旧的皮影,和老旧的木偶,年岁差不多,身价也相衬,都属傀儡戏。木偶戏基本不见了影子,朱国强作为本土皮影戏的当家人,幸亏,靖港的老人记得他,将其留在了家门口。不然,老朱早就划着木筏子,漂出了洞庭。
如今,朱国强已逾六十,说起皮影戏,口舌生津:“巧借光影,不同地域,风格各异;有山西梆子、秦腔、扯皮瘊等;除了流派不同,技法、套路差不多。真正的好把式,手绘刀雕,吹打弹唱,样样来得,随便晃动几下手中的皮影,张口合眼,水波荡漾,飞天入地,劈山倒海,腾云驾雾,惟妙惟肖。”呵!老朱真内行
十五年前,我就认识老朱,多次去过他的皮影剧场,记得第一次去时,还拐进老秤铺,问了一下路,那时秤铺的掌柜叫吕毛爹,很热心:“那个玩皮影的朱国强哦!”然后,探出身子指了指老街的西头,拐过弯就到了。
这是一个老旧中略带沧桑的汉子,身板结实,挑过戏郎担,舞过刀枪,下田掌过犁。平时,不讲究吃和穿,鞋上总会粘着一点泥,两只裤腿很少齐整过,一件皱巴的蓝布衫,不知穿了多少年。
吃五谷杂粮长大的人,中气足,唱起戏来,整个老街都晃动。我曾贴着他耳根子说:“唱戏不能光凭嗓门大,一定要学会吹牛。”其实,我的意思是时代变了,要跟着玩点新花样。没想到,这些年,他天天吹牛,掐着指头眉飞色舞,好像天底下的皮影全都出自其朱家。
然而,如此性情,又卯中了时代味口,吹牛的大多混得好。不过,老朱吹牛,生活所迫,其一家五代人挣到的银两加起来,至今买不起一套像样的房子,不厉霸点,咋活呀!近几年,其日子越晃越活,鞋梆子上没有了泥巴,与外面打交道,偶尔翘起了二郎腿。“非遗”一旦昂起头,身子骨并不弱。
说实话,老旧的皮影戏,没有多少看头,瞟一眼,看个新鲜和热闹而已,想要弄出大动静,像黑悟空那样翻出筋斗云,很难。有些非遗的记忆,夹入书本,也就夹入了岁月。
或许,时代太新,让人念起了旧,不少非遗“活化”后,摆到街口,留意的人不少,都想见识一下,古人活着时,演的是哪出戏。
毕竟,古人不在了,留下的三魂七魄,零零散散,都落在了民间手艺中,还记得小孩子晚上吵床时,妈妈拿着一件带汗的褂子,站在村口,喊“魂”的场面么,乍一听,有点吓人,喊着喊着,小孩子不怕了,进入了梦乡。
有一年,我去云南寻找纳西古乐,心存憧憬,到了现场一听,像极了家乡祭奠老人的“谈世难”,几把大小不一的老弦子,一拉一扯,割得心里直发毛,特别是台上那些穿着长衫的原居民,颤颤巍巍,给人一种秋叶萧萧的感怀。我跑到室外,吹了一阵凉风,又摸了摸脑门,才回过神。
古人的玩法,稀奇古怪,披着一层神秘的面纱。皮影戏没有那么原始,停留在儒家文脉上,唱的皆为忠孝礼义,有的借助民间的神话,惩恶扬善。看过之后,老百姓觉得有理,就变为了乡风和民俗。
一家五代人唱皮影戏,在长沙找不到第二家。过去卖艺,有点像正月里打土地、送财神,过了十五就没人理。现在,“非遗”人过上了好日子,刚开始,老朱有点不适应。几所学校请他去讲课,还嘱咐他把衬衣、裤子上的泥巴洗干净,他干脆买了一身新派头。对着镜子左瞧右瞧,直到那个刚入门的美女弟子竖起了拇指,才背着行囊出了门。
有了这么几个回合,他俨然成了老师,上门示范一下,还摆点谱,先得塞点误工费。非遗一旦捂热了,也会冒出馒头的香味。远方的游子,随走多远,只要遇上了,刚喊出名字,眼窝子就发热。
不过,大多数非遗人的日子不容易,把老把戏变成新玩艺,还要撮得人家掏银子,太难了。个别捧着金饭碗的人,看不起非遗人,喜欢吹嘘自己有本事,真给其一身行头,让其去街头摆摆摊,估计三天不到,就会变成一个落魄的乞丐。
前些日子,他邀我去看新编的皮影,戏名叫《岳飞大战金兀术》,我看了两遍,先当观众,接着又钻进他的工作室,和他一道玩起了皮影。那场景真热闹,敲锣、打鼓、拉弦,手忙脚乱。一场戏下来,金兀术被岳飞打得喘不过气,我俩的汗珠子也滚满了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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