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武长 新湖南客户端 2024-12-06 15:08:36
文/彭武长
将谷物用碓捣去皮壳或将米捣碎,俗称舂米,是我国农耕文明的产物。《诗经·生民》里有对舂米的描述:“或舂或揄,或簸或蹂。”“妄想说梅犹止渴,真闻舂米固忘饥。”这是南宋诗人陆游病中卧闻舂米之声的感受。《天工开物》当然也少不了对舂米的记载:“凡稻米既筛之后,入臼而舂……”
舂米的主要工具是碓,我的老家一带称之为“对”,舂米也叫“舂对”。碓主要由石臼(俗称碓窝或对坑)和碓马(俗称对马) 两部分组成。石臼是用方形硬质的大整石凿成的圆窝,上大下小,臼口径四五十厘米,深约三十厘米左右,十分光滑。石臼的身子埋在地下,臼口露出地面,四周用三合土抹平,以便清扫。碓马的碓身是由一段硬质杂木做成,长约丈许。碓身前端下面是硬木做成的杆杵,脚肚粗,五六十厘米长,杵嘴用铁皮包裹。碓肚的三分之二处,水平垂直安着长约三十厘米长的木制横担,两端支在两侧石制或木制的凹槽或圆洞的支架上,将碓架空,形成杠杆状,作为平衡木。碓尾端扁平,用于踏脚。碓尾部地面挖成坡形小坑,预留踏板上下活动的空间;两侧安装木架或上挂吊绳,作为舂碓人扶手之用,起平衡作用,便于发力。脚踩碓尾下沉,杵就昂头,脚松,就顺势落在石臼里。不断地踩脚,松脚,碓头抬起来,落下去,循环往复,将臼窝里的谷物破壳或将米粉碎。这样的舂法,运用了杠杆原理,使用了巧力,提高了效率。汉代思想家桓谭《新论·离车第十一》记载:“伏义之制杵臼之利,万民以济。及后世加巧,延力借身重以践碓,而利十倍。”虽然使用了巧力,但一臼米舂下来,人也会劳累,如果天气稍热,往往会汗流浃背。
小时候,大队不通电,没有打米机,无河流水库,没有碾米坊,稻谷加工成米要翻山越岭到五六里路远的邻村水碾房去碾米。常因生产队农活忙或雨雪天未能及时碾米,就不得不在家舂米。生产队分配给各家各户的杂粮都需用碓舂成米,特别是逢年过节,要将大米、包谷、绿豆、黄豆、花生、芝麻等加工成粉,用于制作各种特色食品,碓也就成了农家不可或缺的生活用具。我们山寨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碓,天天都有舂碓声,舂米成了老家一道不可或缺的风俗画卷。
我家的碓陈设在拖房里。拖房内高外低,用茅草覆盖,周边用山竹夹围,面积约二十来个平方米,是一间集谷仓、灶房和碓房为一体的多功能房。碓建在靠外墙边的一侧,顺着外墙摆放。
家里兄弟姊妹多,食物消耗较大,碓的使用频率也就高。我爹因农活忙或雨雪天误了碾米,就要舂米救急。生产队分配的高粱、小麦、小谷、苦荞等粮食需要脱壳,青蒿生长季节做蒿菜粑需要舂米粉,包谷收获后做包谷粉辣酸也需要碓舂,特别是逢年过节,俺娘会做些特色美食,需要将大米、黄豆、绿豆、花生、芝麻舂成粉。因此,舂碓就成为一项必不可少的家务活。
舂米多由俺娘负责。先将谷物倒进臼窝里,一手拉着吊绳,一手握着搅臼棍。搅臼棍一般由刀把粗较直的杂木制作,基本与碓身等长,前端削成调羹状,以利搅和臼里谷物。一只脚踩在地上,一只脚踩踏碓尾。碓身则以横担为支点,像翘板一样一上一下,起落自如。当脚用力踩踏板,“哐啷”一声触碰到地坑时,横担随即就在支架凹槽中发出“吱嘎”的应和声;当碓头高高昂起后,脚一松开,碓杵会用其自身的重力,“嘭”的一声对准臼窝落下。就这样,在“哐啷—吱嘎—嘭”“哐啷—吱嘎—嘭”的粗犷、沉实、有节奏的声响中,碓嘴反复舂擦臼中食物,使其皮壳脱落而成米粒,或将米粒粉碎。为了受力均匀,俺娘会时不时地用搅臼棍趁碓头抬起时翻搅臼内食物。这看似简单的活儿,绝不可小视,必须眼疾手快,只有碓头高高昂起时的一刹那间迅速将搅臼棍伸进去搅动,一旦手脚不协调,碓嘴砸坏搅臼棍不说,手还会震得生疼。每隔一会儿,俺娘会停下手脚,走到碓头,用小扫帚将飞溅出臼外的米谷扫进臼内。
舂米伴随着我无忧的童年生活。多数时候我都喜欢蹲在碓坑旁看俺娘舂米;有时出于好玩,我会跨在碓马上,享受碓马一上一下的骑马快乐,这无形中增加了俺娘踩碓的负担,玩一会儿,就会遭到俺娘呵斥:“莫讨厌,快走开,到外面玩去。”稍大些后,俺娘便教我帮忙舂米。一个出左脚,一个出右脚,娘俩一起合力舂。开始舂时,我还有些新鲜感,舂不了一会儿,脚渐渐乏力,而且上气不接下气。一只脚踩累了,娘俩又轮换另一只脚。俺娘比我吃亏多了,她要一边舂,一边用搅臼棍搅动臼窝中的食材。每隔一阵她还要停下手脚,将溅出臼外的谷物扫进臼内。有时为节省时间,俺娘自己踩碓,叫我去扫臼。当碓抬起头时,我用小扫帚迅速将贱在臼周围的谷物扫进臼内。
上高中后,长力气了,更多的是我舂碓,俺娘负责扫臼。食材舂好后,我踩下踏板,俺娘用根“丫”形木头撑住碓头,再将石臼里的谷物舀起。俺娘先用箥箕将糠壳箥净,然后用筛子筛米。筛米是很讲究技巧的。筛子里装上三分之一的米,双手平端筛子,一只手推,一只手拉,顺着一个方向将筛子推动,让筛子里的米向一个方向旋转起来,那些散躲在米中的谷粒渐渐地顺着一个方向往中间靠拢,最后聚集成一个小堆,便于剔出。如此反复几次,直到米中的谷粒完全捡尽。
最难忘的是我和五姐上小学时的一次舂米。那天,我们放学回家后准备煮夜饭,一看米桶傻了眼,一点米都没有了,只好硬着头皮去舂米。我们两姊妹体重加起来还没有碓重,合力舂米时,每踩踏一次都很费力。为了节省力气,我们急中生智,找到一根粗棕绳,套在碓头,脚踩的同时手拉绳子,让碓头昂起,手脚同时松开,杆杵就顺势落在碓坑里捶打稻谷。约经一个小时左右,一臼米终于舂好了。我们吹掉糠壳,捡净谷粒,终于煮成了夜饭。爹娘放工回家后,一边吃饭,一边夸奖了我们。舂了这回米,也让我更加深刻地体会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含义,也真正理解了爹娘经常教育我们吃饭不能泼天撒地浪费粮食的良苦用心。从此,不论丰俭,我都格外珍惜粮食,自己如果有饭泼在桌上会用手捡起放进嘴里,放碗时碗里是不剩一粒饭的,子孙小时往往碗里会剩饭,我都会把它吃光。
有一次舂米时打发叫花子(讨米的)也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是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同俺娘一起舂米准备做灯盏窝过端午节。忽然听到一阵狗吠,俺娘叫我出门看看,只见两个穿得破烂貌似六七十岁的老太婆向家里走来,我连忙赶开大黄狗。她们径直走到碓房,俺娘见后停下舂米,问她们是那里的,有什么事?她们说是贵州松桃的,去年遇上干旱,很多田地绝收,现在家里已无粮开锅,一路乞讨到这里,听见你们家的碓声就来了,给点施舍。俺娘听后十分同情,先请她们坐下,再给她们倒水喝,装饭吃,并给她们每人打发了一碗米带走,她们连声致谢。她们离开后,我有些不解和抱怨地问俺娘:“我们自己粮食都不够吃,怎么给她们装饭吃还送米?”俺娘轻言细语地给我说:“人遇大难才乞讨,施救别人也是施救自己。她们大老远来讨饭度日说明已无路可走,我们少吃一口饭,多吃一顿野菜粥、蒿菜粑,总不至于饿死。救人于水火之中,才是做人的本分。”俺娘虽然一字不识没有文化,但她讲话富有哲理,说清了做人的准则。她的谆谆教诲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播下了积德行善、关爱弱势群体的种子。此后,凡遇上来家讨饭的,我都会给他们尽可能多送些食物。
现在,打米机、磨粉机等现代食品加工机器代替了人工舂米,但舂米这一民间传统生活技艺,具有深厚的历史和文化内涵,是我们祖先智慧的结晶和不可多得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它突显了劳动人民勤劳、纯朴、善良、团结的传统美德,值得我们弘扬和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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