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僻荒凉的永州，孕育了《柳河东文集》超过半数的篇章。贬黜中的柳宗元（773年—819年，字子厚）用笔墨描绘永州的山河，抒民忧，表情怀，其人之坚韧与才情，其文之深婉与灼热，为永州文化积淀了厚重的底蕴，更为湖湘文化传承注入了强大的生命力。韩愈在《柳子厚墓志铭》中感叹：如果拿柳子厚“其文学辞章”与“为将相于一时”对换，“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时间验证了韩愈的灼见，被贬永州的十年成就了柳宗元的千年流传。

一

时间的指针拨回到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年）八月，中唐政坛的“永贞革新”最终还是画上了句点，一纸诏书如狂风骤雨将朝廷重臣柳宗元从权力的巅峰摔落至深谷。九月，礼部员外郎柳宗元被贬为邵州刺史，两个月后，再降为永州司马。

曾立志改革、意气风发的柳宗元，被迫与年迈的老母、幼小的女儿踏上了充满艰辛与险阻的流放之路，向着四千里外的蛮荒贫穷、瘟疫盛行、猛兽出没的边陲之地永州缓缓出发。南下途中，柳宗元沿着洞庭湖逆流而上，穿越湘江，路过汨罗江畔——千年前屈原沉江处。

那时，秋风哀鸣，浪涛翻涌，他仿佛看见了屈原在汨罗江畔踯躅而行。痛苦、忧郁、怨恨与孤寂，穿越时空的界限，正如此刻的自己，灵魂在这一刻共鸣。他挥笔写下《吊屈原文》，字里行间，饱含深情。他为屈原打抱不平，只愿以屈原为人生楷模。秋风依旧呜咽，浪涛依旧翻涌，他誓死不渝，坚守贞洁。

抵达永州时，已是永贞元年（公元805年）的隆冬，风尘仆仆，尽显沧桑。柳宗元虽为“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实则形同流放。抵达时连栖身之地也没有，只能寄居于潇水东岸的龙兴寺内。沉寂荒芜的永州，没有长安的繁华，没有志友的陪伴，只有连绵的山峦与贫瘠的土地，只有人生的苦涩与命运的无常。此刻的柳宗元如囚禁的苍鹰，充满了对自由的渴望，怀揣着重获重用的期盼，仍执着于“拔去万累云间翔”的理想。

二

春风带着温暖与希望，吹绿了柳梢，催开了花朵，唤醒了永州沉睡的万物。然而，就在这时，一直水土不服的母亲病情日趋加重。春天已尽，夏未央，柳宗元的精神支柱——母亲卢氏终是命染黄沙。这一刻，柳宗元自“永贞革新”失败后苦苦维持的豁达仿佛也走到了尽头，悲凉从灵魂的尽头喷薄而出，“穷天下之声，无以舒其哀矣。尽天下之辞，无以传其酷矣。”一年后，母亲的灵柩启程北归，作为唯一的儿子柳宗元却因戴罪之身，不得离开永州半步，更无法护送母亲回祖籍长眠，他长跪于江边，目送着母亲魂归故里。

“麻绳专挑细处断，噩运只找苦命人。”元和五年四月，柳宗元唯一的幼女又病死于龙兴寺。至此，只余他一人留于永州这万千囚山之中，咀嚼着人生至暗时光。那年，永州罕见大雪。孑然一身的柳宗元写下了“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皑皑白雪，“千万孤独”。尝尽悲欢离合，历经颠沛流离，永州的山水仿佛慈悲的佛祖，默默陪伴着、疗愈着这位远行人。“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上高山，入深林，走到曲折溪流的尽头，幽僻的泉水，奇异的山石，渐渐驱散了心中的悲凉和阴霾，“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他开始放下颠簸的负累，在大自然中寻找知音。

三

在屋子的西侧“凿西墉以为户”，那瞬间，窗外的光芒倾泻而入，照亮了原本幽暗的空间，也照亮了柳宗元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他开始重新思考人生的意义和价值，试图找到一种能够让自己继续前行的力量。

元和五年（公元810年），自称“愚公”的柳宗元离开龙兴寺，迁至城郊潇水之滨的一片静谧之地。他将门前的小河更名为“愚溪”，溪畔的小丘，命名为“愚丘”，清澈的泉水，他唤作“愚泉”，还有“愚沟”“愚池”“愚堂”“愚亭”“愚岛”。面对大自然，心中布满敬畏与谦卑，他与天地对话，与万物共享精神空间。“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在溪畔静谧的天地中，他远离尘世的纷扰，独自享受着这片宁静与宽广，与自然深深交融，获得了超脱尘世的悠然与恬淡，逐渐洗去了对命运的哀怨，随之有了对生活的热爱和对自然的欣喜。可以说，“永州八愚”为柳宗元不仅带来了美的享受与精神的慰藉，也让他在这梦幻的世界中找到了心灵的寄托，找到了与世界和解的方式。

在柳宗元笔下，每一处山水都融合了禅意的哲学思考。小石潭与钴鉧潭沐浴在佛光的普照之下，蜕变为净化心灵的甘露之潭、启迪智慧的哲理之潭以及寻求慰藉的宗教之潭；西山与小石城山在禅意的点化下，化身为承载意念的精神之山、彰显人格的力量之山以及探索生命奥秘的哲理之山。“噫！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在这片贬谪的土地上，他思考明心见性，找回本心，救赎自己，将人生的苦难转化为创作的动力，坚定地追寻自己内心的声音。

司马之职无法让他实际插手政务，他也因此得以遥望更广阔天地。柳宗元聚焦永州的社会万象，以笔为剑，抒发观点、倾诉情感、传播思想。他以独特视角审视社会百态，关心民众福祉，更用自己的笔来反映横征暴敛导致民不聊生的中唐现实，希望最高统治者能借此体察民情，推行善政。“余闻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为之说，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

永州十年，他步履不停，踏遍了这里每一寸土地，穿越了这里每一座山林，早已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公元815年，柳宗元迎来了朝廷召唤，他挥别永州，泪洒湘江，“好在湘江水，今朝又上来。不知从此去，更遣几年回。”惆怅的诗句随着江水荡漾开来，这是他对这片土地的深情告白，也是对过往岁月的无尽缅怀。

在永州漫长岁月里，柳宗元用自己的才华和智慧，将潇湘的风土人情、历史文化、社会现状等描绘得栩栩如生，这些作品不仅成为湖湘文化的瑰宝，也成就了中国文学史上一串璀璨明珠。

永州十年，铸就了柳宗元的坚韧与智慧；千年柳翁，岁月一直传颂着他不朽的篇章与清澈的精神。

作者：刘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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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湘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