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联 2024-12-16 09:50:39
试析鼓盆歌《传承》中的“自叙写实”
文|姚琴
鼓盆歌《传承》由邵丹创作并演出。邵丹可谓纯粹正宗的民间艺人,他出生在湖南省常德市临澧县一个传统的鼓书世家,父亲和祖父均以“打鼓说书”为生。邵丹所表演的新编节目的曲本,基本上都是自己创作。鼓盆歌《传承》是他极具代表性的一部佳作。这也是近些年“群星奖”入围及获奖的曲艺节目及其曲本中,“说书类”节目及其曲本亦即擅长叙事的话本创作的代表性作品。同时,更以所写内容即题材选取源自本身“打鼓匠”生涯的特殊角度,而成为曲本创作“自叙写实”的一种新颖创造。
鼓盆歌《传承》讲述的是一位民间鼓书艺人“舫吧”在街上偶遇三位多年不见的老同学,时过境迁,他们中有人当上了局长、有人是处长、还有人是乡长。面对身为鼓书艺人的“舫吧”,他们纷纷递烟逗趣,往来交谈。由此引出了“舫吧”的一番慨叹,回溯了自身的成长,也展露了自己继承早逝父亲的“打鼓匠”衣钵,游走于乡村坊间和灵堂的悲壮人生。其间既有乡村风情的渲染,也有自我成长的述说,更有继承说书传统之朴素责任的思想承担。情节虽然简单,语言十分鲜活、表达幽默诙谐,主题意境悠远。
特别是对这一题材内容的处理,充满了生活与艺术、传统和现代、真实与创作、观念与思想的相互掩映和碰撞对比。可谓五味俱全、意趣盎然。
鼓盆歌是迄今所知渊源最为深厚的传统曲艺说书形式。其历史源头,可以追溯到战国时期庄子“鼓盆而歌”的丧葬习俗。也如《中国曲艺志·湖南卷》所载,其在民间的各种别称,就有“丧鼓”以及“孝鼓、夜歌子、丧堂鼓、坐鼓、跳鼓、九槌鼓、挽歌等”。沅江澧水流域的丧葬风俗是人死之后(当地人俗称“白事”),主家会邀请鼓盆歌艺人击鼓说书,演唱节目,并与之一起伴着棺木,守在灵堂,几天几夜,不休不眠,直至出殡。邵丹正是众多常在灵堂演出的艺人之一。过去,鼓盆歌艺人社会地位很低。据鼓盆歌国家级传承人李金楚回忆,他“入行时民间零散艺人被称为‘下九流’、‘蚊相公’、‘讨米艺’,是社会上最低贱、最被人看不起的人群”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鼓盆歌《传承》中的艺人“舫吧”(曲本中称为“打鼓匠”)在与担任乡长、处长及局长的同学面前,会成为遭奚落、受嘲讽、被同情的对象。为了通过这些作品中的人物关系及其思想活动,折射某种社会风情,思考其中的人生况味,作者邵丹只用了几个动作的描述,便把另外三位同学对“舫吧”的不屑,表现得淋漓尽致。首先是见面之初:“推的推,搡的搡,指尖点到我的鼻子尖尖上”。紧接着打鼓匠给同学装烟,他拿出的是较便宜的“君健”牌香烟,可同学们“望都不望……转过身跟我来装芙蓉王”。“芙蓉王”是湖南知名的高端品牌香烟,价位比君健高出不少。一个小小的装烟细节,颇具戏剧性的场景,把几位同学的自视甚高和鼓书艺人的尴尬窘迫展现了出来。接下去,看着“缩手缩脚”在一旁的“打鼓匠”,有同学直言,“你看老子们混得当当响……你就哪里这么窝囊,搞个么哒(什么)打鼓匠!”这一问题,是曲本表现的核心问题,后面的内容,均是围绕这一问题展开回答。邵丹通过“舫吧”之口给出的第一个答案,是无需看不起打鼓匠,因为“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状元郎”。但很快同学便以“打鼓匠跟叫花子(乞丐)是同行”来反驳。“舫吧”给出的第二个答案,是因为个人志趣与价值选择:“我喜欢打鼓,你喜欢当官,各有各的价值观”。但同学们又以现实利益“打鼓匠个个都没钱”来反驳。一来二去间,打鼓匠压抑的情绪被逼接近爆发点,而伴随着“捏断手中烟”,一位同学也转变了态度:“今日痞你的门子(调侃你)太没修养。不过好歹同学一场,仗得住我们才这么讲。来来来!你就对我们好些讲,你哪么(为什么)要搞个打鼓匠”。期间同学们一系列的傲慢无礼,既真实反映了鼓书艺人的社会地位、工作性质与经济状况,更为下文鼓书艺人说出真正的从业原因是子承父业奠定基础。事实上,据王曦对邵丹的口述访谈,邵丹有过陈述:“我家三代都是打鼓匠,父亲当时是澧水流域远近闻名的打鼓匠,从小我就是听着父亲的鼓书长大。年轻时候,我对打鼓说书这一行业也有些抵触,觉得‘打鼓匠’社会地位不高。那时候我高中毕业,想外出打工,但是父亲坚决反对,强烈要求我跟着他学习大鼓……”。由此可见,曲本中的打鼓匠和作者邵丹对鼓书最初的抵触心理是完全吻合的。
正是由于作者的特殊身世及经历,使得这篇“自叙写实”性的作品,在题材选取和剪裁处理上,具有了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又生动鲜活、真实感人的品格。无论是其间对于世态炎凉的艺术展示,还是当中对于“行行出状元”的思想宣示,都于现实观照和哲理阐发的相互交织中,氤氲着丰富厚重的意涵及情感。
鼓盆歌《传承》的曲本创作,全篇采用了冷峻客观的白描手法,前部分勾勒了一幅不同身份老同学相见的写实图景,后半部分主要述说了“舫吧”继承父亲衣钵的前后经过,但整部作品的思想主题,虽紧紧围绕“传承”展开,但内涵却很丰富。换句话说,鼓盆歌《传承》选取的叙述视角,以及其间透露的人情世态与价值选择,包括情感与理念的多样杂糅与多样传达,都使鼓盆歌《传承》的思想立意,至少存在着三层意涵。
首先,是最显性的“传承”,即“舫吧”继承父亲衣钵的“打鼓说书”之技能传承。这种传承,既是维生手艺的传承,也是人生意义即价值观念的传承。就像“打鼓匠”父亲临终之前将两根打鼓棒交给儿子“舫吧”,所说出的一段话亦即唱词所示:
正是这段朴实而真挚的话语,促使儿子接过了父亲的打鼓棒,一个坚韧的鼓盆歌传承人的形象因而也呼之欲出。
其次,是一种人生态度和奋斗精神的传承。任何一份谋生的职业,都有蕴含其间的价值和意义。作品在对鼓书艺人的形象进行刻画时,一方面能够看出他作为一个年轻人的复杂性,另一方面又能看出独属于“这一个”“打鼓匠”的独特性。曲本对人物的塑造没有进行过多的加工与修饰,也没有刻意对“打鼓匠”的思想性进行特别的拔高与提升,而是切合现实,顺势表达。如唱词所示:
再次,也可以说是较为隐性的意涵,就是对于鼓盆歌这种“打鼓说书”的“鼓书”类说书艺术的切实传承。如果说,前两层意涵的“传承”是对生活手段和人生态度的技艺与精神传承,则对说书艺术的传承,在这里更多地是一种隐喻。换言之,通过节目中故事的讲述和人物的塑造,包括精神和思想的张扬,如本节目这般样态鼓书艺术的传承,自然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被忽视。正如曲本最后所表达的:最后,当初看不起“打鼓匠”的三位同学,也重新认识并接受鼓书,他们抛却了过去对民间艺人及其艺术的偏见,并出现在演出的现场。如作品结尾的唱词所示:
上述三层传承之义,是就鼓盆歌《传承》的曲本本身而言。实际上,该作品的背后,还有第四层“传承”之义,那就是这个节目的成功传播之路及所带来的传承效应。
可以看出,鼓盆歌《传承》是一个具有一定经典品格的曲艺作品,是作者邵丹短篇曲本创作的成名之作,也是他在三十多年的从艺生涯中最重要、最具代表性、也最有影响力的作品。而鼓盆歌《传承》的编演成功,也非一蹴而就。从中我们还可看到传统曲艺在现代社会的传承之道。
鼓盆歌《传承》编演于2005年左右,2006年获得当地政府组织主办的首届“鼓书大王擂台赛”最高奖“金鼓王”奖。由此邵丹在常德全市乃至湖南省内享有盛名。
2013年10月,在中国艺术研究院曲艺研究所联合湖南省文化厅和常德市委市政府于北京共同主办的“常德‘鼓书’学术观摩展演及研讨活动”中,包括鼓盆歌《传承》在内的13个常德鼓书节目先后在中国艺术研究院、北京大学和中国音乐学院展演。沅澧流域过去时常被人看不起的民间“草根”鼓书艺人,第一次登上了学术殿堂和高等学府。此举大大提高了鼓书艺人的社会地位,调动了鼓书作者的创作热情,坚定了鼓书艺术的文化自信。正是在这次活动中,鼓盆歌《传承》也获得了首都观众和专家的普遍赞赏。《中国文化报》曾发表了题为《昔日“打鼓匠”,今日成了“大明星”》的文章,对此予以报道和关注。其特殊价值与意义,正如吴文科先生在接受该报记者采访时所言:“这种类型的展演及研讨活动,使得流布于山野乡间的草根传统纳入学术视野、跨入学术殿堂,专家学者在肯定和传扬其成绩的同时也提出相应的警醒,鼓励他们有效地创演经营实践,坚定了他们正确的传承发展道路。”邵丹编演的鼓盆歌《传承》当年获得第十六届“群星奖”,即是对其作品所含艺术“传承”之义的现实诠释。也就是说,鼓盆歌《传承》的被广泛肯定,更是一种符号和象征,象征着新时代“打鼓匠”的存在价值与社会身份转变已使传统曲艺在现代社会的传承走向有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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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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