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谈|沈念:洞庭湖上拨青波——短篇小说《寤生》创作谈

  湖南文联   2024-12-30 10:48:08

文|沈念

红脸鱼是从哪里游过来的,我记不得了,但它在庙前街、慈氏塔、街河口游动的形态,从人群中穿过的影子,清晰可触。我醒来睁眼之际,红脸鱼朝我撇嘴笑了笑,就消失在黑暗中。

大半年前的一个夜晚,回忆起这个记忆深处的梦,突然就蹦出一个念头,写一个男孩的故事。完全是没来由地就锁定在一个既模糊又坚定认可的男孩形象上。我执拗地认为,红脸鱼是一个在水边生活的男孩,是我在洞庭湖畔行走时遇见过的男孩。

这几年的写作中,我感受到地方性资源带给写作源源不断的生命力。于是那个等待父亲归来、渴望母爱的男孩,必然是以水为生的。湖区纷繁变化的现实生命状态中,必定走出过这样的一个男孩。我想起有一次傍晚从湖上返程登岸,金光追着我们的船,把我们每个人的身体染得红彤彤的。身边的波光也是红的,我俯身伸手,越过船舷,像船桨一般拨动着湖上清波。我的手指碰触那些跃动的浪花,似乎想抓却抓不住一条健旺的鱼。鱼在水里纵情而无所不能,我也有要变成鱼的冲动。那些漂在水上的孩子,成长的过程中一定有过对远方的向往,有过化身为鱼的冲动,还有其他种种不为人知的特别感受。曾经遇到过的一个渔二代到了城市打拼,时常为突变天气中的雷电风雨所困扰,雷雨勾起的是儿时寄居岸上人家却十分担心父母漂泊安危的恐惧感。多少年过去,那份害怕、紧张所带来的悸动感仍游荡体内。于是《寤生》萌芽了,男孩虽然身体不宜住在水边,人们对他带给母亲死亡而不吉的偏见困扰着他,他每天能够对话的对象只有水和鱼,还有远处的船影,他承受着巨大的孤独,他对岸上事物有一种通灵幻感,唯有化身为鱼方能纾解。

写一个你扎根的特定地域,都是一种广阔的地方志书写。我是动了念头,从《寤生》出发写个系列的“方志小说”。我们知道,小说源自“稗官野史,街谈巷议”,是世情世俗世界的集合。何为方志呢?我理解成是“辩方经野,因人纬俗”,乃成一方之志。前者是虚构,是想象的历险构筑,方志是纪实,是现场的经验经历。我就想虚实相生,二者杂糅,彼此激发活力,彼此打开空间。这也像是一种在地写作,因为我每次回想要去描述的洞庭湖区,总有一种人在其间的感觉,让我觉得写作的双脚,坚实地踩在大地上,能感受到大地的脉搏。我喜欢这样的写作感觉。

说到方志,我又想到一件事。几年前我在湘南的一个县城走访了180多个村庄,山水相依,风情相望,它们的差异化并不明显,直到在一个村里,我读到他们村民编写的村志,立刻就有一种眼前闪光的感觉。我们读到历史中的府志、县志多,有村志的少之又少。因为一本村志,这个村子一下就在我心里活过来了,因为它有历史,有生活,有人物,有事件等。民间的经验和话语是复杂的,需要一种记述,即使任何个人的记述都失之偏颇,难以周全。这也许是促使我围绕洞庭湖进行的一种方志小说书写的起因所在。方志是以历史的面貌呈现整体空间的档案状态,哪怕是碎片化的。我也懂得,方志书写是在时间里持续不断的。明代冯梦龙写过《寿宁待志》,并声称所有的志书都只能是未完成状态。这让我思考一个问题,地方书写,在开启个人与地方空间的叙述关系时,是开放的,是生长的,也是不变中有变化的。

这个短篇的写作速度很快,似有神灵附体。但写过之后,又发现并不满意,也听了一位好友的建议,进行了好几次深度修改。人物、情境等得以在修改过程中变得丰满充沛。现在回想修改中的领悟,写作是一件虚实相生的事。很多时候,实写难出新,就要注意懂得虚写了,就像摄影镜头既要清晰也要有虚长,比如在写病中的幻感男孩时,就一直让他像梦一样的摇摇晃晃。写作的镜头定死了不行,一定要有长镜、特写、虚镜,虚实相映的艺术感会特别迷惑人心:比如不直接写阳光下的事物,而是试着写投影的形状;又比如,写一个人心中巨大的悲伤,不写他号啕大哭,就只写他的背影,肩膀无声地耸动,像一个人在健身房动用浑身肌肉使劲举起一个沉重的杠铃。

《小说选刊》的资深编辑文苏皖老师写下一段十分中肯的评价,我深以为然,如遇知音——《寤生》宛如一面镜子,映射出生命在尘嚣中的幽微与宏阔,情感在时光里的辗转与起伏,意蕴无尽,耐人寻味。小说以奇幻的笔触勾勒出一个男孩的心灵画卷,充满想象力和象征意义。梦境与现实交错,编织出父子之情的悠长,水月与镜花的柔软,映得见与魏绣娘情谊的温厚。男孩在梦中化身游鱼,与红脸鱼结缘,不断卷入旋涡又沉浸迷茫,期盼父亲远航归来,思念未曾谋面母亲的疼爱,渴望家庭生活的温暖。作家对巴丘渔民生活与风土人情的细腻晕染,描画出人与自然的微妙依存,刻画出心灵之间温暖的慰藉。

也很感谢还有几位读者朋友真挚地写下他们的读后感,总会有贴心的理想读者在鼓励着我们,我没有理由不认真地写下去。我在写下《寤生》后又开始思考,任何的写作从过去到未来都必然是重视地方经验的,在想尝试的“方志小说”中我希望通过想象构造新的地方经验,却不是变成简单的艺术实验。所以我一方面要去深度挖掘在地写作的真实,一方面要超越、凌空地看待地方经验路径问题。在那之后,我又写下了《树孩》《镜中》,前者里的男孩出生在树林中,似乎有树神附体,通晓动植物语言,但他又是困囿于贫瘠现实中的一代;后者中的男孩“活”在一面巨大的镜墙里,长大后是一位艺术家,通过回忆与返乡在一起相互陪伴着。这几个短篇都是八千字左右的短篇,它们的共性是都在向自然生命渗透于地方性资源之中寻求着超拔的力量,无论是你感受到的魔幻或者现实。

“男孩觉得时间汗涔涔的,蒙在他脸上,空气像水一样在身上流淌。”我现在也记不起为什么,在想到描写男孩的状态时,会蹦出这样的句子。写作的生活与生活的写作,其中间体是什么,也许只能归结为“时间”。世界的一切行动都在“时间”之中。我想也许《寤生》无意中触及的,正是博尔赫斯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时间是一条令我沉迷的河流,但我就是河流;时间是一团吞噬我的烈火,但我就是烈火。”在洞庭湖上用手拨动的每一片青波,都是时间举重若轻的羽毛,或者飞到空中,或者翔游水中。

责编:周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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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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