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01-11 14:32:01
文|肖向民
拜中二系网文所赐,“赘婿”这个被扫进历史垃圾堆的名词重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新出现更加中二的短剧进一步强化了这个名词。由此,“中国历史上最强赘婿”的文章也次第出现,其中就有努尔哈赤、李白、左宗棠等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其中左宗棠和湘潭颇有渊源,他的妻子是湘潭方上周氏的周诒端。左宗棠是不是“最强赘婿”,其实还是值得考究一番的,这不是在故纸堆里打滚,还因为这个传闻其实隐秘地指向了左宗棠的私德。
左宗棠塑像。李新辉 摄
在历史上,尽管时代不同赘婿的生存状况会有不同,但不论哪个时代都不是一个好词。赘婿中的“赘”是会意字。从贝,表示钱;从敖,有仓房的意思,“赘”表示是将家中贮藏的东西拿出去抵押,其实就是“以物质钱”,这直接而又残酷地点明了赘婿的本质。“赘”也是多余的或不必要的,足以增加拖累或麻烦的就叫作“累赘”。
赘婿是封建宗法中一个正式的身份,是法律上认可的关系,秦国对赘婿非常蔑视,针对赘婿出台了严苛的规定,秦“七科谪”规定了七种强制征召入伍执行艰苦任务的人,赘婿排第三,仅次于犯罪官吏与逃亡之徒,几乎与罪犯是一个等级,这种歧视政策汉武帝毫不客气地沿用了。
之后的岁月中,赘婿的地位略有变化,但一个标志性的要求是,赘婿要在传宗接代方面为女方家庭延续家族血脉,所生育的子女通常要随女方姓氏,以保证女方家族的传承。明宋濂记载了一个三代赘婿的故事,蔡彝的祖父蔡清本姓许,入赘蔡家改姓蔡,蔡彝的父亲本姓孔,也入赘蔡家改名蔡善。后来蔡家遭难,蔡彝为了活命入赘王家又改了王姓,直到岳父生出了亲生儿子之后才认祖归宗,但到底归哪个姓还一时犯难,最后听从了大儒宋濂的建议,姓了孔。由此可见,姓氏权在“赘婿”制度中的重要性。
但是查阅左宗棠有关资料,他有一妻一妾,生四子四女,却全部姓左。莫非这位“最强赘婿”不仅仅是功业强大,而且在生活中也是强到势凌岳家,不尊礼法了吗?他竟然是个“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的小人么?北宋名相范仲淹因为一篇《岳阳楼记》留名千古,首倡的范氏义庄影响极大,范仲淹幼年随母改嫁朱家改名朱说,生活算是优厚,但范仲淹成名后不顾范家的不欢迎态度坚决要复姓,最终以“范仲淹”而名世,尽管朱家没有反对,但范仲淹这种心态难免为后人指摘。
明朝首辅申时行境遇类似,此公已经三代姓徐,但他高中状元后执着于复姓归宗,当上内阁首辅后终于如愿以偿。申氏固然是门楣大张,但徐氏恐怕是敢怒而不敢言,以至于后世有弹词《玉蜻蜓》专门影射此公身世。
左宗棠境况如此,难免也有人怀疑他的私德。网络上固然有轻佻之人信口开河,被严重污染的网络信息完全是荒腔走板,最严重的批评是,“岳父家周氏无子,但有四个儿子的左宗棠竟然没有让自己的一个儿子姓周为其延续宗族”,实在是生性凉薄,非君子所为。生活中即使是敬重左宗棠功业、品德的人内心深处也难免会有疑问,何故如此?
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问的是,左宗棠是赘婿吗?光绪版《湘潭县志·山水》卷记载“近岁左文襄赘居妇家,有槟榔之恨;及后富贵,更为英谈”。《湘潭县志·人物·列女传》又载“……诒端字筠心,初婚时宗棠贫甚,赘于周,周以其轻脱,未甚礼之。”左宗棠在诗歌《二十九岁自题小像·其六》中说,“九年寄眷住湘潭,庑下栖迟赘客惭”,在悼夫人周氏墓志铭还说,“道光十二年八月,余以贫故赘于周。”左宗棠曾孙左景伊的《左宗棠传》也说,“周家是有钱人家,宗棠是穷书生,他就招赘在周家。”种种资料表明,左宗棠这个赘婿身份是跑不掉的。
然而,按照中国文人的习惯,从诗歌里固然能找到一些线索,但未必是事实。四十岁的孟浩然写“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看上去是和标题一样要“岁暮归南山”归隐去也,实际上是一团热火想出仕自荐;韩愈贬谪广东,在路上对侄子哀叹“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一副要死的样子,但到了潮州却活蹦乱跳地驱赶鳄鱼,还留下了相当好玩的《祭鳄鱼文》。同样的道理,从诗歌推断左宗棠的身份也是不严谨的。仔细研究史料、走访周氏后人分析,得出的结论是相反的,左宗棠不是赘婿。
周诒端房间。李新辉 摄
首先,从情理上说,没有可能。现在网上流传好几个版本的故事,什么黄龙抱柱、比文招亲之类的,无非是说左宗棠落魄之际得周氏青眼招赘收留,湘潭民间也有流传。但实际上,左宗棠在悼夫人周氏墓志铭开头就说得很清楚,“余兄中书君以赠光禄公遗命,聘为余室,盖议婚有年矣。”这里“余兄中书君” 指的是左宗棠的兄长左宗植,他曾官至中书舍人;“赠光禄公” 指的是左氏父亲左观澜,他被追赠为光禄大夫,“盖议婚有年矣”说明,这门亲事是左宗棠的父辈早就定好的。因为岳父周系舆早亡记载不多,但探寻他与左观澜的成长轨迹,大致可以推断,两人是在长沙求学期间相识继而约为儿女亲家,同窗之谊断无将对方儿子招为低人一等的上门女婿的道理。之所以这样斩钉截铁地说“断无”,还有一个原因是周系舆自己有儿子,实在是没有招上门女婿来延续香火、继承家业的必要。
《湘潭方上周氏家谱》记载,周系舆虽然年不过28岁就去世了,但生下三子二女,除了长子诒昂早夭外,诒晟、诒昱都开枝散叶、血脉留存。网上有传闻说周家没有儿子,实际上这是“左宗棠入赘周家”传言倒推形成的荒唐结论,但居然流传甚广,连周氏家族后人内部都受到了这个传闻的影响。实际上,周系舆不但有后代,他的孙子周翼标还娶了左宗棠的四女儿左孝瑸,这是有明确记载的。
其次,《湘潭方上周氏家谱》也完全不支持这段所谓的“入赘史”。中国的家谱是个很特殊的存在,早期世系攀附、家族事迹美化与隐瞒几乎是公开的秘密,很不靠谱,但基本家族信息是值得信任的,关联左宗棠这样的历史大人物则可靠性更会大大提高。如果左宗棠真的入赘,那他差不多就是周家的“儿子”,自然要在家族历史上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但实际上《湘潭方上周氏家谱》完全没有去攀附名人,周系舆的子女记录甚至都没有提左宗棠周诒端夫妇的名字,体例一如他人,“子三,诒昂、诒晟、诒昱,诒昂殇。女二。”只在周翼标的记载中淡淡提了一笔“翼标……娶左氏,左文襄女,著有《淡如斋诗钞》。”而前面提到的申时行,在《双泉徐氏宗谱》中是有关于申时行的记载的。
既然如此,前面《湘潭县志》和左宗棠诗文中反复提及的“赘居妇家”“赘于周”“余以贫故赘于周”等又是怎么回事呢?这种状况今天的人们其实很容易理解,年轻人要结婚了,暂时还没有能力买房子,岳母娘家经济条件好也不苛刻,就先住在岳母娘家吧。左宗棠当年就是这样的状况,湘阴左家原本不过普通耕读传家的农人,从左宗棠12岁开始就噩耗连连,大哥、母亲、父亲先后去世,家境更加艰难,左宗棠把田产全部给了寡嫂,他更加没有能力娶妻生子了。而周家的经济状况就好得多,在岳母王慈云的盛情邀请下,左宗棠便“赘居妇家”了。但“赘居妇家”不是正式的入赘,更多的和中国历史上的“夫随妻居”现象相类似了。在湘潭桂在堂,固然有乡邻“桂子堂,招个郎,吃掉三仓谷、睡烂两张床”的闲言碎语,但周诒端和岳母王慈云一直关爱、包容左宗棠这个早年落魄的书生,为几度落榜的左宗棠提供了一个成长的沃土。左宗棠在湘潭整整住了13年,这成为他73岁生涯中极为重要的一段,那副影响至今的“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的对联就是他25岁在湘潭时写下的。
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左宗棠依靠多年当塾师所得在湘阴柳家冲购置了田产,建成了属于自己的新居“柳庄”,第二年便将全家迁回了湘阴。此时,左宗棠也不过是个书生,论社会地位是不会比周家高,而此时周家可是在北京有个侍郎级的高官周系英的,自然没有能力“仗势欺人”——如果是“赘婿”,搬家哪有这么容易,这简直就是破门叛家、大逆不道的行为。就算周家碍于面子忍气吞声,但一定会形同陌路的。但事实不是这样,岳母王慈云多次去湘阴看望女儿女婿和外孙女们,她的《慈云阁诗抄·序》中记载“时携孙女翼杶来柳庄,暇以诗课诸孙,每夜列坐,诵声彻户外”,完全是一派和谐亲爱的景象。走访方上周氏的后人,周家也绝没有左宗棠嚣张跋扈、欺负孤儿寡母的任何传言流传下来。
事实上,左宗棠也对周家感念于心,对妻子周诒端固然是情深义重,又将女儿嫁给妻子的娘家侄子,此外至少还做了两件事。第一件是帮小姨子做了一个媒。小姨子周诒蘩是个才女,左宗棠旧识张声玠也有文才,发妻病故后,“宗棠以诒蘩足继之,故为媒聘焉。”这桩婚姻不错,姐妹联系很紧密。记录还显示,后来太平军起,周诒蘩一家还专门去湘阴左宗棠在白水洞的避难所去躲兵祸。第二件事是帮岳母出版了诗集,岳母王慈云著有《慈云阁诗钞》行世,收古体诗4首,近体诗36首,其诗意境深远、造语工致。左宗棠赞叹曰:“余赘居周氏,常闻外姑说诗骚多新鲜”,《湘潭县志》记载,《慈云阁诗钞》就是左宗棠的手笔,“宗棠更搜访刻之,以二女诗附,又并取其孙女翼杶诗附焉。”并用自己当时的封爵身份“恪靖伯”为书题签,作序。桂在堂遗址还残存一幅壁画,有船舶海洋的内容,这是左宗棠在福建办理海政的映照,可见左、周两家的和睦敦亲,左宗棠的人品私德实在是无可指摘。
回过头看,《湘潭县志》对左宗棠的描述不过是他“赘居妇家”一段生活的记录,而左宗棠诗歌文字也是这段生活的自嘲。有胸怀自嘲的人也是有力量的人,在湘潭乡野之中仍胸怀天下,精心研究天下舆图的左宗棠,之后能创造“汉业唐规西陲永固;秦川陇道塞柳长青”的功业,固然不屑于身边闲言碎语、身后网络胡言乱语,但这位民族英雄也不应该被泼这样的脏水。
作者简介
肖向民,湘潭县人,现为湖南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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