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树精灵》:激活苗族古歌中的文化基因

    2025-01-21 14:35:21

——论付怡冰《枫树精灵》对苗族古歌的创造性改写

文丨黄贵珍

“前人不摆古,后人忘了谱”,这是苗族民间流传着的一句俗语。“摆古”就是唱古歌,苗族人素以唱古歌的方式传承自己民族的历史文化。苗族古歌是“形象化的民族发展史”,被称为“古代苗族人民生活的瑰丽画卷”,然而“在现代化同质性力量冲击下,其传承机制变得越来越脆弱,濒临失传”。(陈雪英:《论地方性知识的当代传承路径——以苗族古歌为例》)因此,在新时代的文化语境下如何激活苗族古歌的生命力,如何创新苗族古歌的传播路径,就成为当下一个亟须解决的问题。

苗族古歌可视为一种音乐文学,具有音乐性与文学性。大致而言,解决的路径可以分为两种:一是音乐的路径,在保留传统元素的基础上融入现代音乐元素,创作出既有民族特色又不失现代感的新作品,通过音乐会、演出等形式进行推广;二是文学的路径,对苗族古歌进行现代性改写,在保留原作核心精神的基础上,融入现代生活,拉近与读者的距离。付怡冰以苗族古歌《枫木歌》为创作素材,将它们创造性地改写成长篇童话《枫树精灵》,为后者提供了一个成功的范例,也为苗族古歌在新时代的创造性转化做出了可贵的尝试。

苗族古歌主要分为《开天辟地歌》《枫木歌》《洪水滔天歌》《跋山涉水歌》四大组,每一组下面包括若干首,一共十三首。《枫木歌》共有六首,即《枫香树种》《犁东耙西》《栽枫香树》《砍枫香树》《妹榜妹留》《十二个蛋》,其大致内容是:最初各种种子都在东方劳公的仓里,因为失火,仓被烧掉,种子乘着火烟上了天,后来又随着大雨回到大地;人们有了种子,劳公开始用山坳做牛轭、捉旋风做犁,驾着巨兽修狃犁耙大地,播下了各种树种;树苗长大后,劳公把一棵枫木移到香两婆婆住的寨边的鱼塘坎上;树大后,鹭鸶和白鹤以树枝为落脚点,常偷吃香两婆婆水塘里的鱼;香两婆婆认为枫木是鹭鸶和白鹤的“窝家”,便把枫木砍倒;枫树倒后,树根变泥鳅,树桩变铜鼓,树叶变燕子,树干生妹榜,树心生妹留;妹榜妹留长大后,生下十二个蛋,由鹡宇鸟孵出雷公、水龙、老虎、水牛、蜈蚣、老蛇和苗族的祖先姜央等十二人。《枫树精灵》则主要叙述枫树精灵小英带着九颗树种下凡历险,最终树种长成大树,枫树被砍后从树心孵化出孕育着万物的蝴蝶的故事。将《枫树精灵》与《枫木歌》进行对比,可知付怡冰改写的主要是《枫木歌》的前四首。

付怡冰把作为古体诗的《枫木歌》改写成长篇童话,显然是一种跨文体改写。这种改写,并不是简单地把诗体的《枫木歌》翻译成散体的现代汉语,而是大体以《枫木歌》为素材,对其进行细化与扩充,从而激活古歌中的文化基因,让古歌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枫树精灵》极大地增强了《枫木歌》的故事性。苗族古歌是一种口传文化,一般来说,歌曲多“长于抒情,拙于叙事”。《枫木歌》的叙事性较弱,通篇以问答形式贯穿,多铺陈夸张,故事推进缓慢,粗具轮廓,缺少细节。《枫树精灵》大致沿用了《枫木歌》的故事框架,但往里面增添了许多具体可感的细节。如第七章《火烧树屋》描写妞香舂高粱导致树种屋着火的片段:“妞香的手臂很长,她的力气很大,是个干农活的好手。冬至这日,妞香也准备舂高粱。她一手撑着砸谷子的棒槌,一手扶着天,一上一下地舂高粱,竟然把天都推得摇摇晃晃的。天上摇来摇去,也不知道从哪个神仙的屋檐上抖落下来三块瓦,竟然直直地落到凡间来了。这三块瓦在空中又打出三朵火,火苗吐上三尺长,正好落在树种屋外头。就这样,火越来越大,树种屋燃烧了起来。”这段话对应的是《枫香树种》中的八句诗:“妞香手臂长,扶天舂高粱,天边摇晃晃,抖落三块瓦,打出三朵火,火苗三庹长,燃着树种屋,烧着树种房。”比较两处文字,可知付怡冰为古歌增添了许多细节,如妞香力气大,是干农活的好手;妞香是拿着砸谷子的棒槌一上一下地舂高粱,而且这天是冬至日;抖落的三块瓦来自于天上某个神仙的屋檐;火苗先是落在树种屋外头,后蔓延到树种屋,树种屋燃烧起来。借用法国叙事学家热奈特的话,《枫香树种》的八句诗是“概要”,是用简明扼要的语言概述故事;而《枫树精灵》的叙述则是“场景”,它详细描述事件的过程,是故事的“现场直播”,显然后者更生动,更有画面感,更具可感性。更何况,在这一段话前,付怡冰还增加了关于妞香的介绍,告诉读者她住在巨大的山洞里,喜欢穿蜡染的衣服,唱好听的古歌,这就让妞香这个人物更具体了。‌

《枫树精灵》也极大地增强了《枫木歌》的趣味性。第七章《火烧树屋》在前引文段后的内容,基本上是对《枫香树种》中“树种心惊惶,拼命往外跑”两句诗的改写。如《枫树精灵》描写“树种心惊惶”的场景:“‘起火了!赶紧起来!’小英什么都来不及想,几乎用同样急切的语气说了九次。她知道她是在和大火赛跑,抢时间哩!在天上的时候小英见过起火,那时她卧在高高的枫香树树种窝上,看着远处微弱的火星怎样升腾起火苗,火苗如何泛滥成火焰,火焰又是怎样缠绕大地,直到吞噬掉一切……(引者省略)大火越烧越烈,热风呼啸旋转着,呛人的浓烟席卷而来,树种们眼前的视线也愈发模糊了。晶晶胆小,哭得停不下来。俊俊一个不小心,绊倒在地。潘潘很胖,跑也跑不动,总落在后头……到处一片混乱……”这段描写篇幅长达两页多,既写出了枫树精灵小英发现树屋着火时的惊慌失措,也写出了朋朋、晶晶、潘潘等树种面临“火灾”时不同的表现:淘气的朋朋不以为然,胆小的晶晶哭个不停,粗心的俊俊绊倒在地,很胖的潘潘落在后头……把这场“火灾”写得恐怖与紧迫,热闹而刺激,煞是好看!需要说明的是,《枫木歌》里并没有枫树精灵这个角色,而树种们也没有名字。《枫树精灵》为了故事的需要,增添了枫树精灵小英,让她带着树种们下凡历险;又把下凡的九颗树种命名为小小、朋朋、晶晶等好记的名字,还赋予他们以勇敢、淘气、爱哭等性格,让他们在历险中碰撞、争吵、和解,无疑大大地增强了故事的趣味性。

《枫树精灵》还极大地提高了《枫木歌》的文学性。《枫木歌》属于民间文学作品,它有很高的历史文化价值,但文学性不强,如:“九十九种鸟,最大哪种鸟?九十九种鸟,最大九头鸟。九十九种鱼,最大哪种鱼?九十九种鱼,最大黄鲤鱼……”以问答的形式铺叙九头鸟、黄鲤鱼、糯米饭等事物,句式多有重复,语言质木无文,且铺叙的事物与前后文缺少内在的逻辑关系,而《枫树精灵》克服了这些问题,如第一章《天边神树》对“九十九种鸟”这四句的改写:“密密麻麻的枝丫漫天伸展着,枝丫上又搭了九十九个鸟窝,栖居着九十九种鸟,锦鸡、喜鹊、麻雀、燕子、斑鸠、鹦鹉、孔雀、鹭鸶……它们千姿百态,要么昂首放歌,要么窃窃私语,或是展翅独行,又或是比翼双飞,各种各样的鸟儿围着大树叽叽喳喳,欢快地转着圈。”“九十九”在苗族语言中泛指多数,《枫木歌》只是指出有很多种鸟,九头鸟是其中最大的;而《枫树精灵》则不仅列出多种鸟的具体名称,而且运用拟人、排比写出不同鸟类的千姿百态,还把鸟与枫树绾合起来,语言优美,意味隽永,逻辑通畅,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需要说明的是,付怡冰只是选择《枫香树种》等四篇中的小部分诗句进行改写,那些与树种们历险、长大及被砍后变成万事万物无关的诗句都被舍弃了。

当然,为了让枫树种的历险故事更曲折离奇,付怡冰还增添了许多故事,如第二章《想成为大树》叙述枫树精灵家族中最小的精灵小英,在得到苗苗等九颗树种的同意后,便带着树种们乘着云团下凡。这一章的内容是《枫香树种》所没有的,是作者虚构的情节。又如第四章《下凡第一天》叙述树种们来到凡间第一天遇到了一只怪兽——白猫,经历了一场虚惊,在小英的提议下,它们一起寻找山洞;以及第五章《晶晶不见了》叙述小英与树种们历尽艰辛终于找到了山洞,却发现爱哭的树种晶晶不见了,这些都是增加的故事情节。由此可见,付怡冰改写苗族古歌时,并不局限于古歌现有的内容,而是根据情节的需要大胆地虚构故事,让故事更加丰盈,让人物更加立体,让内容更加充实,让这部童话更加有文采、有趣味、有意义!

付怡冰为苗族古歌增添了人物、故事及情节,也为苗族古歌赋予了成长、友谊、爱等新的内涵,比如通过描写树种们在人间的历险来写成长——树种们从一颗种子长成参天大树,用原文里的话说,“这是树种们自己努力的结果。他们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在关键时刻选择了成长,他们经历了成长的艰难,勇敢地向上生长,才能绽放出生命的活力。”成长需要冒险,成长也需要努力,需要克服困难,需要勇敢向上;又如在历险过程中,水牛把小英当做牛虻用尾巴驱赶,是树种聪聪、安安把小英拉到一边,才让小英躲过一劫,小英感受到了友谊的宝贵,而小英带着树种们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让树种们在寸草不生的荒芜黄土上生根发芽,一直担任着树种们的陪伴者、守护者,她也因此获得了别的枫树精灵不曾拥有的力量——爱。她爱凡间的一草一木,爱风,爱雨,爱世间万物。而这些积极的能量,无疑也会传递给每一位小读者。

苗族古歌毫无疑问属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一部分,而付怡冰对苗族古歌的跨文体改写,为苗族古歌的创造性转化提供了一个鲜活的案例。《枫树精灵》只是对苗族古歌中的《枫木歌》的改写,我们期待付怡冰再对《开天辟地歌》《洪水滔天歌》《跋山涉水歌》等进行改写,用全新的形式创造出一套童话版的“苗族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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