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辣》想起黄永玉先生

蒋南方   《书屋》   2025-01-23 17:32:08

文/蒋南方

2022年前后,我曾一次次犹豫,要不要写封信给黄永玉先生,感谢他十年前寄赠杂志的墨宝,感谢他写出的一篇篇文章、一本本著作。如果我这么做了,先生会不会在最后的日子里多一次读信的开心,多一次以书会友的愉悦?那时的我不知道,这一年,是他在人间的最后一程。

“三十多年来,我时时刻刻想从文表叔会死。”1988年,黄永玉在怀念沈从文的文章里这样写道。恰恰相反,我总觉得黄永玉先生是无须担心生死的。他一向头脑冷静,眼神锐利,不像暮年状态。书里他自述摔了一跤,令人颇为担心,但九十七、九十八都平安过了,仿佛冲过了那道关卡。“像沉默的鱼活在水草之中,浮游翩翩,知足乐也。人生可痒不可痛,这种境界只有达到一定年龄才够得着。”在过往和眼下之间,他已经畅通无阻,百岁似乎不再是界线——他却忽然撒手了。

那封在我心里盘旋了无数次的信,从此像天上的孤雁,再也无处可落。

2012年秋冬之交,正是广州最为舒适的时节。我一大早回到办公楼,像往常一样在楼下收发室取信,走回五楼编辑部,再把信件分类整理分发,大部分是读者来信和投稿。其中一封信来自北京,普通的棕黄色牛皮纸信封,有点狭长,薄薄的,摸上去还有点软,收件人写着主编的名字。往常这种信件多是投稿,需要拆开先过一遍。刚要拆,发现信封右上角有挂号标志。考虑到可能是私人联络,我停住了,把信送到,王家声主编办公室。

不到五分钟,王主编急促的脚步声从楼道传来,他低低的声音里透露着惊喜:“大家快来看看,黄永玉先生寄来的题字。”

一听这句话,我们几个正在看稿子的编辑,从电脑屏幕里探出头来,个个脸上都是不可思议的神情,围了一圈,端详主编手中的条幅。绵白宣纸,大概一米长,半米宽,反复对折,再拦腰叠下来。打开时,上面一条条折痕看得人心疼。也许是黄永玉先生随手写完,晾干,再随手折好,抽个信封,贴上邮票,吩咐家人寄出的吧。事前我们完全不知,一切起于黄永玉先生的“兴之所至”,简单随性,却情谊深重。

说这幅字“兴之所至”,只是打开“粗糙包装”时的片刻感受。几个同事围观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那两个大字是“老辣”(隔壁司机班的同志们路过门口,喃喃念作“老赖”)。似已抛开传统毛笔,以枯枝蘸浓墨而成。这幅作品由王主编交一位同事带去文德路装裱,后来一直悬挂在办公室墙上。好多年里,我们都习惯了工作间歇一抬头,看那白墙上两个黑字,是熟悉的鼓励和温暖。前两年广东省政协筹备文史馆,据说这幅字被拿去收藏了,办公室的墙从此空落落的。

忆起这段往事时,我将之前拍下的题字照片翻出来,在手机上放大,仔细看。这才发现,之前看了十年的这幅《老辣》,绝非先生一时兴起,恰恰相反,他是思考后才下笔的。我虽是外行,乍一看只觉得字怪,但揣摩后能感到书与画在这两个字里融为一体的意味。黄永玉先生的很多书法作品或画作题跋里,都有这样的神态,意在笔先,不拘一格。

放大后,“老辣”二字中,“老”字头上的“十”字以明显的人形姿态倾斜着,右手似挽着一根弯曲的木棍做桨,结合下部最后一笔,看起来既像船锚正要扎进水底,又像十字小人儿以长横为舟,以长撇为桨奋力前进。画作题跋里,黄永玉先生写过很多“老”字,连接上下的长撇,以断开居多。若是顺手写就,“老”字的这一长撇应按往常写法断开。他没这么做,显然有自己的用意。字里蕴画,他是在冀望《同舟共进》杂志名字中的“同舟”二字吧。

“辣”是他所熟悉的。湘人爱辣,他也说自己是“青辣椒炒红辣椒”。但我对着他的书法,再去搜“辣”字,发现辣并不是味觉,而是痛觉。读黄永玉先生的全集之后,体会到他的无愁与快乐底下,流淌着多么深的情感之痛。他的“辣”,不是简单的口舌之快。

以浓墨写完左边的“辛”,他换了淡墨,以相对轻快的笔法几乎是画出来一个“束”。与其说是“束”,不如说是一个戴着镣铐跳舞的“十”字小人儿,“口”字框的一横松开了,小人儿似乎由此得到了脚踝上的一点松绑。而长竖末端的提钩,仿佛一只翻起的脚丫,可见轻快之感。下面撇捺处理成两点,更像两个脚印——黄永玉先生是在为《同舟共进》找到新的办刊路径,终能稍微松松“手脚”而开心吗?

遗憾的是,当时未能致信追问先生。多想向他请教啊,哪怕他哈哈大笑,回应一句这些全是“子虚乌有”。错过了机会,再也听不到了。

值得一提的是,之前黄永玉先生并不是杂志的订户或赠阅户。2012年底忽然寄来题字,想必是看到了杂志上的一些文章,有感而发。我为此翻箱倒柜,找出十几年前的旧刊。这一看,大吃一惊——不经意间,我们滑过了一个星河璀璨的夜空,时代遗迹在这些旧刊灰尘里无声躺着。翻开一本2012年初的杂志,赫然发现吴敬琏、胡德平、章开沅等诸位先生的文章,还有陈四益先生与黄永厚先生的文画合作。边清理灰尘,边重读,再次受益的同时,内心隐隐作痛……2011年第二期,杂志刊发了李辉老师的《1980年代的曹禺与巴金》,作为史料,这篇文章几乎完整地披露了黄永玉写给曹禺的那封著名的信。是不是从忘年交李辉老师那里看到杂志和文章,有所感动,先生才心血来潮为杂志题字的?当然,也可能是更早的时候,在老友萧乾先生那里,他就看到、听到过杂志,脑海中早就有了印象。

种种猜测,因黄永玉先生逝世,都无处可证了。但“老辣”二字,是先生当时作为一名读者作出的评价与赞赏,这是无疑的。今天回首,《同舟》岂敢独享这幅《老辣》,这两个大字,是先生对那一时期众多报刊尤其是南方报刊的“速写”与肯定。回首恍若前尘,无限感慨,然无非十几年过去。总以为历史是漫长的、迟滞的,原来历史也可以细微到一个极小的拐点——“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收到墨宝后,心里一直感念黄永玉先生对杂志的这份慷慨支持。

那时我生完孩子刚满一年,周一到周五忙于组稿编稿,周末忙于带孩子。二沙岛离家很近,有大片草地,还有几个展馆,常带娃娃去那边的岭南会馆溜达。一日,遇见馆内私人收藏展(这几年再去已经不开放了),有黄永玉先生好几幅荷花作品。初次相见,站在那面墙前,盯着接天映日的荷叶荷花,久久不能移步。

鉴赏绘画艺术我并不专业,喜爱全凭直觉。在那几幅荷花作品里,我再次印证了黄永玉这个名字。他的画和他的题字,此后在我心里统一起来。我这才意识到,他真的是个大画家。也恰恰因为这一点,更不敢冒昧打扰了。有多少人求他的字都求不到,而我们仅仅是认真办刊,做好本职工作而已,就有幸得到先生充满赞赏的墨宝,这是应该郑重去信感谢的。但转念一想,那么多人包围着他,他的时间表里,已经不堪再添一份俗务了吧。犹豫滋生,心中怅然,就此搁下了。

2013年黄永玉先生来广州图书馆,举办“我的文学行当”展览。得到李辉老师提前告知,想着这次终于有机会当面致谢。哪知先生所到之处,根本无法近身,来了广州也一样。广图地下展厅里,我本来到得颇早,空旷而安静,正在细看一幅作品,忽然听到门口方向由远至近传来“千军万马”的声音,有人压低声音说“来了来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哗啦一下门口就围得水泄不通。只见先生一身黑色西服,从有光的门口威严而入,四周弯腰接待、等待的人,将这幕场景衬托得如同电影《教父》里的镜头。先生被主办方安顿好,上台讲话——他站起来,深情肃穆,一抬眼寒光乍现,手里却颇有情致地转动着一颗硕大红玉球。开口了,他居然讲粤语!且马上引发现场一阵大笑。真让人汗颜——我听不懂粤语。讲完话,一大群人簇拥着他看展厅的布置。没有道谢的空间。我把带去的杂志悄悄交给他的同行者,就这么匆匆错过。

如果说之前的相遇,是和黄永玉先生的字画相遇,那这次展览,本是和他的文学相遇的最好时机。当时《无愁河》系列的首部《朱雀城》刚刚出版,可我不记得广州展厅有这套书。或许是我那时还不懂它,忽视了它,即使看到,也会错过。倒是在展厅挑选了一本港版的《这些忧郁的碎屑》。想着港版更完整,拿回来读时却发现是竖排,繁体无碍,但是看横排书长大的人,看竖排总感觉阻断了阅读的流畅性。注意力全部用于眼睛的上下移动,看到左边一行时,右行说了些什么已经变得模糊,慢慢就束之高阁——如果当时从展厅带回来就读完了,怎么可能会错过向他约稿呢?他那些深情缱绻又旷古悲怆的怀人文章,在我这个编辑看来,是不惜一切功夫也应约到的上等佳作。但无论是作为编辑,还是读者,我好像总在某个节点上岔开一步,与先生失之交臂。

等到真正与黄永玉先生的文学相遇,已是距他赐赠墨宝十年之后。2021年底,四十岁一过,忽临深渊。这才恍然大悟,人生的单调重复可能是一种假象,爆雷往往出其不意。经历之,是不幸,也是幸运。在最沉重的日子里,为了驱赶内心黑云,不住地投入一部部书中。一日,看到《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的介绍,马上下单,从《八年》到《走读》,再倒回到《朱雀城》,由此遍及他的所有著作,连读三四遍。就这样像是意外又像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掉进了黄永玉先生的人生过往,从他的青少年,再到中年、老年,又折返回他的童年。我进入他的世界,在他人生的无愁河里跌宕着,沉浮着,常常泪下不止,全然忘了自己。

一些片段慢慢浮出水面。我想起来,2013年广州图书馆的地下展厅,在“我的文学行当”展览上,我是听到了“无愁河的浪荡汉子”这名字的。当初没有走近,原来是要将这套书留到真正能读懂时。

读者与作者、作品之间,原是需要机缘的。

前一段时间《繁花》改编的电视剧热播,方言写作再次被热烈讨论。黄永玉先生若在,对这个话题当不陌生。

在《无愁河》系列里,不只一种方言。随着序子的足迹,方言在转换着,到了哪里就说哪里的话。至今我看到一树碧绿,还会想起《朱雀城》里的湘西话“绿荫荫子”。于闽南大地求学流浪时,闽南人称他“屙蓝浪”(湖南人)。在广州逛文德路,伙计用粤语骂他,他说,不用粤语,怎么可能骂得入情入理。上海滩的“娘娘”一边打麻将,一边丢过来几句上海话,帮序子安排生计。

只有使用当地方言,才能写出当时的真实。从这一点上来说,他的写作更倾向于忠实记录,记录曾经的人与物、事与情,记下曾经存在的与曾经感受的。回忆是一个大筛子,用情感反复筛拣,留下的颗粒才动用文字。通过这种筛拣与记录,他思索文化、命运与历史。

他把脑子里留得下的人物一一呈现出来。写政坛人物刹那的温情,看着来自故人的画而落泪;写把一件生计当作命运去完成的普通人;写那些油皮涎脸、游走于政治夹缝装作大人物的小人物,无不活灵活现。

最深的情感,他留给千千万万被历史践踏、存在过却又像从来不曾存在的普通血肉之躯。《八年》第五卷里,他在福建石竹山顶那一颗雪白的人头骷髅前痛哭。透过文字,我看着他跪下,双手捧起被抗战的硝烟抛在山顶的骷髅,小心翼翼将骷髅放进风雨侵蚀不到的石缝。隔着重重时空,我不知为何和他一样,清晰地看到了黑洞洞却睁着的骷髅眼眶。他记下他之所见,用自己的方式安置了不曾被历史善待的无名之辈,在心里,在文字里。他的痛哭少人理解,但文字之后,作为读者的我感同身受。

到了生命的末尾,黄永玉先生甚至像圣徒一样,否定“我之为我”的努力,将一生所得归结为运气,归结为“碰”,“命舛命好全靠碰”。没有公道,没有天理,生死悲欢“只能得之于仿佛”。在所有不该折逝的亡灵面前,他一定有过这样的痛楚:幸存者的幸,是沉重的,甚至是有罪的。记录与思考,是幸存者的救赎与使命。

思索画家与作家两重身份时,不得不停下来——黄永玉先生既不是纯粹的职业画家,也不是纯粹的职业作家,但唯其在职业上的不纯粹,才焕发出他在情感与思想上的纯粹、在“我之为我”上的纯粹。他的画作常常落脚于情与思,偏重文人画的气质;他的文章,也是情与思的挥洒。可能正是因为在“人”这一层面的纯粹与执着,他笔下的一切才那么动人。

2023年暑假,我曾带孩子自驾去张家界。不知为什么,途中莫名想去洞庭湖,临时改道,沿湖一直开到晚上。

湖上的风从四面吹来,高悬的片状月亮被吹得晃动着,像是越来越远的弹奏,虫鸣与水草低伏,堤坝下屋舍昏沉,荷叶荷花披了夜色,几与檐齐,壮士般肃立。我朝月亮的方向大步走着,忽然意识到,这里是黄永玉先生的故乡啊,是他少年出湘后一直惦念的八百里洞庭。也许潜意识里,我是想来这里看看曾让他魂牵梦绕的故乡水。果然烟波浩渺,鱼鸟翻飞。

没想到2024年夏天,洞庭湖区遭遇水灾。一年前走过的那条高高的沿湖堤坝,也许早已溃陷水中,烟波浩渺顿成洪水漫灌。看着视频里快被淹没至顶的屋舍,再次想起黄永玉先生,他若在,又该流泪了吧。他喜欢巴尔蒙特的一句诗:“为了太阳,我才来到这个世界。”但如果另外送他一句,一定是艾青写下的:“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去世一年后,黄永玉先生的百岁新作展在京开幕。他未能等到这一天,他的塑像代他来了。塑像黄永玉怡然坐在大厅的长木案边歇息,旁边围绕着看展学画的孩子。完成最后一个心愿后,塑像的表情看起来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若活着,会喜欢这一幕的。

责编:罗嘉凌

一审:黄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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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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