胞衣地(组诗)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02-04 18:58:43

文丨陈惠芳

白色的时间

回到故乡,时间放缓了。

城里的时间,被神秘的手操纵,

异常的快。


缓下来,我与母亲注视着彼此的白发,

轻盈地笑了。

堆积在头顶的,不再是以前的雪,

不再是寒冷与沧桑。

这只是时间变白了。


白色的时间,经不起挥霍。

就让白色的时间随意披散,

焕发从未有过的温暖。

2023年12月9日


冬天的泥坯

劳累了一年的田野,

对犁铧说:请帮我翻一下身,

不要担心弄疼我。

我睡一会儿,等到春天再喊醒我。


罘罳峰依然站在那里。

少年时,是走亲戚的路标。

中年时,是挡风雨的屏障。

老年时,是镇荣辱的图章。

晴天,清晰。

阴天,朦眬。


楚江流。像脐带,

又像听诊器。

故乡的血压,一直正常。

2023年12月9日


晒谷坪

几十年前的晒谷坪不见了。

一半成了路,成了飞驰的光阴。

一半成了田,成了沉淀的岁月。


我跟大侄子散步,指着一半和另一半说,

当年我抱着你吹风,

后来一起玩泥巴,弄脏了各自的脸。


如今,脸都有了些许的皱纹,

故乡的塘池也被填平了。

晒谷坪晒谷,也歇凉。

黄金的谷粒大多充公,

而饥荒也大多分摊,私了了。


犹记得晒谷坪上的露天电影。

两根竖起的木杆,扯起了贫瘠的快乐。

仿佛,久远的笑声传来,

把一半与另一半弥合了。

2023年12月10日


母亲

靠一根拐杖,

老屋里行走,不出远门。

九十五年,走的路太多,

把路压缩在脚板上,

把辛酸苦辣压缩在拐杖里。


耳背。颂扬与贬损,

风言风语,关在听力之外。

我把最原始的问候,放大,

贴近耳根。


淹过耳根的白发,

与我的白发汇合,

发出与生俱来的交响。

2024年2月18日


黑夜

黑,也是一点一点,降下来。

像雪天,

先是冰雨,后是雪花。

黑,只是比雪黑一些,

比白黑一些。


黑降临的时候,

村庄亮了起来。

灯光像一万猎人,

围猎田野,

给夜行人一点依靠。


我正在田野穿过。

身边,河流也在穿过。

2024年2月18日


减速带

砂石路变成柏油路,

时光变快了。

大车小车从家门口,

呼啸而过。

深夜更甚。


几根减速带,

像斑马线,也像盲人道。

我看准两头无车,

穿过这条板结的河床。


小时候,曾在路边歇凉。

那床竹席,已还原成茂盛的竹林。

2024年2月18日


静穆的村庄

闲散的老人们归巢了,

把白天还给了白天。

九十五岁的母亲成了一个头,

带着九十二岁的邻居和八十一岁的婶婶,

玩点小牌,还有些较真。

六十一岁的儿子围观。

我笑了笑,黄昏的天烧红了大半边。


七点钟,村庄关门闭户。

城里的人才开始进食。

节奏一直慢,入夜慢到了极点。

我已习惯将晚来的风,

当成儿时穿过的补丁衣服。

无论当下的日子如何丝滑,

我都忘不了那些粗糙而坚韧的时光。

2024年2月19日


亲戚们

亲戚们大多散居在楚江两岸。

河流灌溉不到的地方,

也有亲戚。

那些看不见的山区或丘陵,

存在同样的滋养方式。


时代太久远,第三代的亲戚已陌生,

只能从对母亲的称谓中,

忆起模糊的血脉。


楚江之上,曾有两座桥。

近处的石板桥,贴近水面,

常常被洪水淹没。

远处的木板桥,远离水面,

脚杆子长得很瘦。

河对门的亲戚,分两路而来。

而年少的我,在枯水季节,

选择水浅的地方,

脱下漏风的鞋子,涉水而过。

2024年2月19日


过草地

屋门囗的几百亩地,

几十年前都是水田。

插田,扮禾。

我的背脊被太阳晒得生疼、黝黑,

我的手指无数次探听大地的体温。


如今,一部分田种了草,

绿油油的草,运进了城。

冬天了,草枯黄了。

踏草而行,富有弹性。


哦!正是我经历过的这一片。

割禾时,不慎割伤了手指,

有那么一点血渗出,就让泥巴掺合了。


而我抬头,三只禾鸡被惊飞了。

其实,禾鸡们并不慌张,

只是年复一年,

逃离这片即将被清空的领域。

禾鸡的背后,跟随着饿肚子的农人。

2024年2月19日


温差

气温下降,

从小阳春返回到寒冬。

故乡倒抽了一口凉气,

脸色如常。


我把删掉的形容词,重新加上。

熬过了冻雨的名词,

又要忍受新一轮的洗刷。


我不准备返城,

不想僵持在路上。

母亲坐在里屋,收听着花鼓戏。

我悄悄地瞧了一眼,

她的花棉袄,老式,陈旧,

舍不得丢掉。

那些花,不甚鲜艳,

但也开了许多年。

2024年2月20日


羊入家门

五只羊,沿着田埂吃草,

也不知道吃的什么草。

我奇怪,那么大的草坪,

它们为什么不去光顾。


我把脚步放轻,

甚至忍住了咳嗽。

一只黑羊望了我几眼,

低下头,继续忙活。

一只白羊旁若无人,

从我身边走过,步态从容。


离天黑还早,

我回家,喝了一杯巴酽的茶。

忽然听到母亲的吆喝,

五只羊居然走进了我的家门。

母亲真麻利,耳背,眼尖,脚快,声脆。

羊吃了一惊,跑了出去。


我的老家,是农舍,不是羊圈。

靠墙根是一线菜土,

正抽着新鲜的菜叶。

母亲疼我,生怕不懂事的羊跟我抢食。

2024年2月20日


人亲,骨头香

面对面,母亲在唠叨。

唠叨的母亲,听不见唠叨。

九十五岁,不再朝前看,

只管往后看。


时间像奇特的过滤器,

过滤了甜,剩下了苦。

母亲诉苦,诉母亲带给儿子的苦,

诉我生下来气息奄奄。

白天,借来的黄豆磨成豆浆,

用纱布包着,挤出来喂我。

夜晚,用白天舍不得的一丁点奶水,

哄着饿得吵闹的我。


没饿死,真是奇迹。

母亲甚至说出了“天意”这个词。

我两眼潮湿地说:

那时候的天,有什么意?

只不过是有人替代我饿死罢了。


人亲,骨头香。

这句话,母亲一天至少说两遍。

几十年前,母亲就说过。

说一遍,我就记住了。

像老茶缸,泡一次茶,就加一次垢。

这种垢,就是洗不掉的血缘。

2024年2月21日


巢门开

芙蓉山不远,

离老屋几十公里。

中唐也不远,

离我的时针也只有一千四百年。

刘长卿踏雪登芙蓉山,

吟唱“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时候,

我的祖先也有这样的柴门。


母亲,一辈子住在乡里,

老屋更改了房间,朝向与基本盘一直没变,

像母亲的上宁乡口音。

她指着围墙说,十年前那里有一个“巢门”。

我估计口音重,将柴门说成了巢门。


巢门是多么形象啊。

小时候,住的是茅草屋,吃的是红薯饭,

农家就是一个巢。

巢门开,陈旧的门板吱呀呀响。

再贫寒的巢,也像深宅大院一样,

具备坐北朝南的资格。

巢门开,拖拉机、板车、鸡公车从家门口走过。

巢门开,田野青一阵,黄一阵,黑灰一阵,

一年四季,全靠农夫洗一把脸。

2024年2月23日

(原载《鄂尔多斯》2024年第10期)


责编:廖慧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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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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