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宗玉 2025-02-07 15:05:45
文/谢宗玉
一
冬日,一缕鲜嫩的阳光温煦地打在罗典的画像上,给那张清瘦的脸庞涂了一层暖色。我知道,如果明日依然天晴,这缕阳光还会降临。即便是阴天,也不打紧,反正这里每天人来人往,热烈的目光,会让画像常年恒温,有如活体。如果需要,他甚至能从宣纸中走出来,笑盈盈跟大家问好。
我在岳麓书院闲逛,这会儿正在参观慎斋祠。罗典自号慎斋,这间厢房便是他的个人专祠。
每天游客不断,我也说不清来过多少次了。今天,我的情绪有些低落,心中藏有不平之气。
原因是我最近在读欧阳厚均。我发现作为山长,他对岳麓书院的贡献,丝毫不亚于罗典,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可岳麓书院有罗典的祀祠。而他,则被光阴的尘埃完全遮蔽了。如果不翻史书,只是走马观花,这深深庭院,难寻其踪。
慎斋祠旁边的六君子堂,也是祀祠,里面供奉的六人,对书院皆有大功。但若要较真,他们的贡献皆不如欧阳厚均。只是六君子的最终确定,是在晚明,清代人物并未入选,这也罢了。
可除这六人外,里面还以表格的形式,列举了几十位历代有功于书院的人,居然也没有欧阳厚均,这实在让人纳闷。我知道,我隐忍不发的义愤里,除了公心,还有一份浓浓的乡情。欧阳厚均是我乡党,也是安仁最有名的历史人物。
现在是初冬,南方的草木只有在这个季节,才能分出差别来。那些常绿植物,依然碧绿葱茏,生机盎然。落叶乔木,则已分作两类,一类满身金黄,璀璨无比,犹如锦袍帝王,又似金粉浮屠;另一类则只剩枝丫了,瘦骨伶仃,堪比饥饿乞丐,又像病枯老人。然而春夏之时,它们并无差别。如果把院中人物比作庭院植物,繁华与没落,也许是天生注定的吧?
生前一树繁华,死后只剩枝丫,这是很多历史名人的宿命。当然也有人生前珠光黯淡,身后明月光华,那根岑寂之弦,突然像被谁给拨弄了一下,顿时清音满谷。我在想,能不能将欧阳厚均请进慎斋祠,让更多人知道他的功业,说不定他也会火呢。
况且,在这座书院里,闻名如朱、张者,都要共居一祠,慎斋先生独处一室,他能承受得了后人景仰的伟力吗?莫不如划几分荣光给自己学生,成就一段师生佳话,岂不美哉?欧阳厚均自号坦斋,到时将慎斋祠改一个字,叫二斋祠或慎坦祠,就可以了。
慎斋祠建于1848年至1852年间,当时岳麓书院的山长为丁善庆。按理说,他应该很了解欧阳厚均对书院的贡献,因为欧阳厚均离职于1844年,才过去几年呢。可他还是选择为罗典建祠,而将欧阳厚均撇在了一边。
原因或许有三:一是按儒家观念,师生犹父子,两人不能平起平坐。二是欧阳厚均离自己太近,其丰功伟绩连同鸡毛蒜皮,他都知道。在民间还没将欧阳山长纯粹化、神圣化、传奇化之前,他不可能为他建祠。有一句话说得好,站在三楼看地面,全是垃圾。站在三十楼往下看,则全是风景。换句话说,看几年前的人事,全是苟且;看几十年前的人事,仅余诗意。其三,慎斋祠建立时,罗典的学生已名满天下,而欧阳厚均的学生还多在江湖,其影响力还没完全爆发出来。
历史的巨擘翻云覆雨,百年过后,太平天国运动被重新定义,镇压太平军的满清将领,被钉在了耻辱柱上。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江忠源、李元度等主要平乱将领,都是欧阳厚均的门生。欧阳厚均的历史地位自然一落千丈,不但没能进入书院祀祠,其在故乡的坟墓也被摧毁了。
之后的运动,如四时季风,长年不停。家乡的高门大宅,后人也不敢居住,只能任凭光阴一点点将它破败。如今里面荆棘藤蔓,疯狂生长,碗口粗的树木,随处可见。若不是某些墙体依然顽强挺立,某些横梁还居高不腐,这里跟荒野丛林已没有区别,昔日的繁华与荣耀,难敌无情的岁月与人事。
新时期以来,历史被重新修订,晚清四大中兴名臣,欧阳厚均的学生占驻两席。作为山长兼老师的他,再度进入人们的视野,地位也随之抬升。其故居阳谷大屋,部分得以修缮,只是安仁县财力有限,里面空空荡荡,什么陈列都没有。反倒是欧阳家族的宗祠,修得高大华美。原因自不待言,宗祠可由众人集资,欧阳氏在当地是大族,众人拾柴火焰高。故居只能靠政府拨款,先生后人并无显贵。
多年来,安仁文旅的重心,都在向神农草药文化倾斜,欧阳厚均不被看好,也很少宣传。以致我辈早年在县里读书时,竟不知有这方巨擘的存在,自然没机会拜谒。如今有一条贯穿安仁的高速公路,要打他故居门前经过,希望到时能挂一块指示牌:欧阳厚均故居。并分一条小路下去,让有心人能停车驻足,好好瞻仰祭祀。
二
欧阳厚均是岳麓书院任职时间最长的山长之一,跟他的老师罗典一样,都是27年。罗典90岁死于任上,就算他想把任职时间延长,也没办法。但欧阳厚均可以,如果不是怕盖过老师风头,他的任职时间再延期一年,绝对没问题。但这位谦谦君子在他78岁时,以精力不济为由,告老还乡了。
老师牛不牛,主要得看学生。很显然,有一个算一个,捉对比拼,欧阳厚均的弟子完胜罗典的弟子。贺长龄、严如熤、彭浚、陶必铨等,自然不错,但与曾国藩、左宗棠、郭嵩焘、胡林翼、江忠源等人比起来,事业、名望、地位,皆不可同日而语。
当然,这种比拼没多大意义,也不算公平。因为罗典的弟子多是太平年代的官员,很难彪炳史册,而欧阳厚均的弟子身处乱世,尽显英雄本色。能让罗典慰藉的是,不仅欧阳厚均是他弟子,书院好几届山长都是他弟子,后来那些拨弄历史棋局、搅动时代风云的巨擘大腕,多是他的徒子徒孙。甚至有更亲密的关系,比如两江总督陶澍就是他弟子陶必铨的儿子。陶澍7岁那年,还跟着求学的父亲在岳麓书院待过几个月。而名将胡林翼又是陶澍的女婿。万千名流,源起一身,罗先生被请进祀祠,也是应该的。
可账要这么算的话,中国两千余年儒家文明,都得归功孔子。所以,还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湖湘气质的大转变,与湘军有很大关系,这是已有定论的。而将帅是军队之魂,曾国藩“耐得烦、霸得蛮”的性格,在很大程度上影响过湘军。这一点,后人也是认同的。
那么,欧阳厚均与曾国藩究竟有多大的关联呢?如果他只是曾国藩等人名义上的老师,并没有给他们的心灵“镀金”,那这份功劳欧阳厚均也休想拿走半分,他本人也算不上中国近代史的一个开启者。
我们不妨以曾国藩为例,来回顾一下历史。读过曾国藩日记的人都知道,曾国藩的毅力大于智力,他对自己捉襟见肘的才华颇为自卑。在同等资历的人中间,他才华的确一般。15岁通过童子试,21岁才考上秀才。接连两次参加乡试,皆不中。来岳麓书院之前,他已辗转于湘乡、衡阳等多家书院。
按才华,他或许进不了岳麓书院。因为像他这样的秀才,全省数不胜数,而当时岳麓书院的声名,如日中天。欧阳厚均之所以录取了他,看中的应该是他的品性。1834年,欧阳厚均68岁,像这样的老江湖,看一个23岁的小青年,只要读些手稿,一番闲聊,对其性情人品,大致就能看透。
这年春天,曾国藩来岳麓书院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来镀金的。不是镀人品的金,而是镀制艺的金。制艺就是写八股文。如何在短时间内,写出让考官赏心悦目的八股文,从而在这一年的科闱顺利通关,那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当时岳麓书院的名气大得吓人,不仅是指它由来已久的江湖地位,更是指它的科考成绩。从宋代开始,这里便是全国四大书院之一。清代康熙年间,两湖分闱乡试,湖南中举名额爆增,岳麓书院随之脱颖而出,科考成绩遥遥领先于本省其他两百余家书院。到罗典时代,湖南的举子进士,一半出自麓山。相当于现在长沙四大名校每年高考北清生在全省的总占比。
欧阳厚均延续了罗典时代的科考盛况,全省有意于科场的秀才,都恨不得挤进来。朝廷规定岳麓书院每届只招六十名生员,一届三年。但罗典时代,每届生员高达一百八十余人。到欧阳厚均时代,每届生员多达两三百人。更夸张的是,每到临考时,架不住家长和学子的苦苦哀求,欧阳厚均还会招录一批不在编的生员。就像武术宗门里的记名弟子或外门弟子。曾国藩就属这类。
就是说,如果没有欧阳厚均,曾国藩铁定进不了书院。而缺了曾国藩的岳麓书院,其光芒自会黯淡几分。还真是怪了,经欧阳先生几个月的点拨,这年秋闱曾国藩真的中举了。你可以说这是巧合,岳麓书院只是曾国藩敲开科考之门的最后一块砖头,但了解历史真相的人,就不会这么认为。
从南宋张栻开始,岳麓书院的教学目标,就不是为了培养一心想通过科考去升官发财的生员。八股文及诗赋,在岳麓书院一直属于末流。岳麓书院的目标是匡扶人心,砥砺品性,培养一批关心国家大事,视天下苍生为己任的实用人才。正如张载所言,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样的人不管在朝在野,都是社会中坚力量。
这个目标,由宋到元,延至明清。历代山长的口径,都出奇一致。到罗典时代,口号依然如此。这就让官学与其他书院难堪了,人家心心念念都是科考,并且也向家长承诺:你家的麒麟儿放在我们书院,金榜题名的概率,绝对很大。然而等黄榜贴出,却发现几乎团灭。而那个标榜不以科考为目标的书院,却囊括了全省一半的上榜者,这到哪里说理去啊?
那么,岳麓书院真不在乎科考吗?自然不是。现代人如此开明,仍把高考成绩视为名校最重要的衡量标准,何况古人?罗典曾乡试第一,欧阳厚均院试第一,会试第七。罗典又做过一省学政,专门抓教育。师生二人多年都在科场做考官,应试经验极为丰富。岳麓书院将他们二人千方百计请来做山长,其目的不言而喻。
学子彭浚高中状元,书院欢天喜地,罗典亲自操办,大摆庆功宴。那三天书院张灯结彩,笑语盈盈,戏鼓喧天,燃焰如昼,山中庭院的热闹,都震惊了河东内城。你说他们对科考重不重视。
欧阳厚均以侍奉老母为由,壮岁辞官。省里三番五次去请他来书院掌教,都被他推却了。最后既打亲情牌,又打感情牌,还打直系长官牌,才将他聘来。现代学者几乎不会去想,欧阳厚均的聘书,为什么会是以“中丞”的名义下发的,而不是以巡抚、学政或府台的名义。
中丞一职始于汉代,全称为御史中丞。清代各省巡抚都兼任右都御史,巡抚因此也称中丞。之所以要用中丞之名来聘请欧阳厚均,就是怕他再要推却。欧阳厚均是在浙江监察御史任上辞职的,现在巡抚以中丞之名来聘他,既示友好,又暗含直系长官任命他的意思。接到聘书的欧阳厚均,心中一暖,自是明白上司的苦心。
跟那些籍籍无名的老师相比,欧阳厚均算得上是金手指了。平时带着学生钻研纯粹学问,主要以经史为主,经世致用之学为辅;而钻研学问的目的,重点还是为了开启智慧,陶冶品性,这一点岳麓书院口号是这么喊的,实际也是这么做的。
但到了临考之年,岳麓书院的“临时押题小组”就成立了,由山长亲自挂帅,押题、作文、讲解、释疑、举例,一条龙服务。每逢秋闱那年,过完春节,欧阳厚均就全身心投入到科考的准备工作之中,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有教无类,在他身上得到了充分体现。不管是“内门”“外门”,他都一视同仁。而这个时候,连外门弟子都不算的秀才生员们,也纷纷涌入岳麓山下,看能不能搞到一些科考秘笈或范文什么的,最不济也可以向麓山弟子打听一下押题方向,或借书抄阅、以书换书、花钱购题什么的。书院有一块题为“潇湘槐市”的匾额,很多人不懂是啥意思,其实指的就是这种盛况。
“槐市”之称,源于汉代长安。自汉武帝设太学以来,太学生们就常聚长安东南,以书换书。久而久之,那里便形成了一个以售购书籍为主的综合性市场,因其地多生槐树,故称槐市。欧阳厚均时代,岳麓书院周围也成了名副其实的槐市。大量学子从四方涌来,书院无法容纳,只能借宿寺庙、道观、民房,到了夏季,甚至露宿山中。这么多人聚在这里,有很多生计问题要解决,河东的小商小贩,自然闻风而动,“槐市”之名应时而生。
三
说到书籍,就得提及欧阳厚均对书院的另一贡献了,那就是藏书与护书。书是书院的根本,书院没书,就像军队缺了武器。这么多人涌入岳麓书院,也是冲着书院的藏书来的。只有博览群书,识度与文采才有长进。然而欧阳厚均接手岳麓书院时,御书楼的藏书已不剩多少了。
未经战乱和遽变,图书竟也毁败一空,这让欧阳山长很是愤怒,直接点了前两任山长的名,并指出图书被毁的四大原因。一是保存不力,以致雨浸、霉变、蠹生;二是借阅制度不严,偷换、遗失、损坏、逾期不还现象时有发生;三是监守自盗,变卖渔利;四是没有建立追责制度,人人都觉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欧阳山长自曝家丑的目的,是想号召社会各界向书院捐书、捐钱、捐物。最终他的目的达成了。短短几个月,就征集购买了一万余卷书籍。为了不重蹈覆辙,欧阳山长反复思量,不断探索,终于拟订出了一套严密的征集收购、编目整理、借阅保管、问责追责的规章制度,为现代图书管理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新中国成立后,很多大学都开设了图书管理专业,欧阳厚均算得上是这门学科的祖师爷了。也多亏了这套规章制度,岳麓书院在生员爆增、学子群聚的情况下,既能保证有书可借,还能保证有借必还。要不然,不是藏而不借,就是耗散一空,那能培养多少学生呀,自然也就无法惠及曾国藩等人。
曾国藩受欧阳厚均的影响,在书院的史籍里,已找不到直接证据,但只要对比两人的人生轨迹,我们就会发现,欧阳厚均的为人处事,一直在明里暗里影响着曾国藩。
欧阳厚均在书院发明了一套“砥砺学习法”,就是二三子,或三五子,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结成学习互助小组。彼此常在一起关心国事、探讨学问、砥砺品行。可谈功名,不言利禄;可攀高远理想,不逐声色犬马。
多年后,为对付太平军,曾国藩从北京回乡招募湘勇,也算是借鉴了老师的这个法子。道不同不相为谋,北京和长沙那些虚与委蛇的政客,被他一概拒之门外,哪怕是白手起家,他也只选那些跟自己品性相似、理念相同、意志相近的人物,来担任军中大梁,这其中自有不少麓山学子。欧阳厚均像是预见了这一切似的,早早为他备下了这支奇兵。
太平军不是那么好打的,当初曾国藩愈战愈败,心灰意冷之下差点自杀。多亏了这个打不散、拖不垮的高层领导圈,才帮他从绝境中超拔出来,最终取得南京大捷。反观洪秀全,就没有这么一个水泼不进、针扎不透、固若金汤的领导班子,五大天王,互不团结,各自猜忌,韦昌辉被诛、石达开出走,是太平军落败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教育上,欧阳山长还有更厉害的一招,就是勉励教学法。这一招也是他首创的,岳麓书院原来并没有,或者说,原来并没有成为特色。书院的老师一直以严厉著称,往往批评多,褒扬少。当然也不是声色俱厉的批评,而是和风细雨式的。比如说,罗典就曾委婉批评某学生所坐位子不当,学生闻声羞愧而退。他又批评学生着相了,既然坐下了,就没必要再换位子。弄得这名学生进退两难,不知所措,多年后,还要写文章提及此事,显然是有了心理阴影。
欧阳厚均不怎么批评学生,而是逮着学生的优点就大肆夸赞。这一点对曾国藩很重要。曾国藩的才华自是不差,但因为才华与自己高远的理想不相匹配,所以曾国藩内心总有一点点自卑。特别是来岳麓书院之前,连续两次乡试不第,对他打击很大,自信心降至冰点。
欧阳厚均的夸赞,提振了他的自信心,拯救了他的整个人生。事实上,曾国藩的才华无论怎么夸赞,也不过中人之资,让他成为人生赢家的,是他蹈高行远的理想、坚韧不拔的品性、一日三省的自觉,以及严苛的日常细节。有了这四样,就算资质再差一点,他也能成功。
若干年后,曾国藩反思欧阳先生的勉励学习法,发现这不但能帮助自己成功,还能带动身边的人一起成功。他的严苛,永远只是对自己,对身边人和湘军将士,则以褒扬为主。
部下李元度不听自己号令,吃了败仗,曾国藩很是生气,要求朝廷严惩。李元度与他师出同门,不离不弃地跟随他多年。靖港一战,曾国藩要投水自尽,李元度给他打气,要他坚持下去,终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想起这些,曾国藩又赶紧联合众人,替他求情,这才有了李元度后来的贵州崛起。
曾国藩去世时,李元度以《哭师》为题,一口气写了12首情真意切的悼亡诗。“雷霆和雨露,一例是春风”“程门今已矣,立雪再生来”,在诗中,李元度执弟子礼,反省了当年的过错,对曾国藩的感恩,都上升到了帝王的地步。
少批评,多鼓励。也成了现在老师和家长教育孩子的常用方法,并且非常管用。
四
打上岳麓烙印的儒生,个性一般敦厚、隐忍、沉毅、果敢,经世致用很是在行,文采风流则一般般。与太平军交战,打的既是才干,又是品性。结硬寨,打呆仗,平推过去,狭路相逢勇者胜。湘军气质其实就是岳麓风格的弘扬,湘军的胜利其实就是岳麓精神的胜利。
欧阳厚均的这批学生,真正能彪炳史册的功绩,不在剿灭太平军。因为不管太平天国如何不堪,但从历史进程来看,它的出现的确动摇了封建王朝的根本,为后来新旧民主革命,起到了推助作用。曾国藩等人的胜利,不说是开历史倒车,最多只能算作零和游戏。太平天国的确建立不了一个国富民强的先进政权,曾国藩等人保全的也不过是一个摇摇欲倾的腐朽王朝。
那么,他们真正的功绩是什么呢?是将书院所重视的品性,借助浴火重生的湘勇,迅速在湖湘大地推广传播出去,从而一改潇湘历来凄清幽冷、孤独隐逸、逍遥怀远的审美情趣,铸就了霸蛮任侠、敢为人先、特立独行的湘民品质。从宋代以来,书院就以“传道济民”为要务,但直到晚清,这种精神才真正走出院墙,遍染三湘。
义与利有时相悖,有时相辅。一种精神的传播,靠喊口号是行不通的,还得见到实利。人都是世俗动物,趋利避害是本性。欧阳厚均的那些将帅学生,就是用利益的大锤与熔炉般的战场,不断锤炼湘勇们的薄弱意志、孱陋灵魂和蒙昧心智,让他们变成一柄柄寒光夺目的出鞘利剑。那么利益从何而来?战前许以重饷,战后任凭洗劫。
太平天国将当时中国最富有的省份洗劫一空,而湘军又把太平天国洗劫一空—攻破南京后,估计连半个铜板都没给当地留下。无数财富源源不断运回大湖之南,给贫瘠的湘土注入了一支强心针,三湘四水顿时龙马精神起来。
运回来的钱财,除了修房造屋,剩余的就是发展产业、培养后代。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曾国藩一家便是读书改变命运的典范。曾家世代务农,曾父不过一介私熟先生,可自从曾国藩科考入京,仅二十余年,曾家在湘乡就成了庞然大物。一跺脚,不说湖南,整个中国都将为之震动。
洗劫南京,虽然是他弟弟曾国荃所为,但肯定跟曾国藩的容忍有关,财富能顺利转移湖南,而没有进入北京国库,也是曾国藩在朝堂角逐的结果。小孩论对错,大人看成败,曾国藩的品性被后世很多人所推崇。但他显然不是圣人,而只是一个事业成功者。从整个中国历史进程来看,他的功过是非,我们且不去评价。但他对湖南近代人才群的崛起,绝对功莫大焉。并且他的成功,有着清晰的轨迹可循,所以其为人处世之道,在后世也成了显学。
其实人都有两面性,欧阳厚均也不例外。他家在安仁就是豪绅,有良田几千亩,华屋百余间。万千财富的积累,不一定都来得清清白白,但丝毫不影响他母亲成为慈善大家。父亲早逝,母亲因为经常捐金献田,建私塾、救急困、修官道、葺黉宫、建贡院,多次受到朝廷表彰。在封建社会一般是母凭子贵。在欧阳家,却恰恰相反。母亲的封号品级一直在欧阳厚均之前,欧阳厚均官秩六品时,母亲就是五品太宜人。欧阳厚均官秩五品时,母亲已是四品太恭人。之后,欧阳厚均的职位十日三升,也很可能跟他母亲的慷慨捐献有关,所以欧阳厚均特想再进一步,“早觅双鳞慰慈母”。
要想福延后代,仅有家训是不够的,还要有足够的财富,才能做大做强,然后四面施捐,八方积德,给家族后代营造一个良好的外部环境。
南京的屠杀与洗劫,的确做得很不仁义,曾国藩、曾国荃被当地人骂作“曾剃头”,但丝毫不影响更多的受益者,将曾国藩视作道德完人。也不影响正史对他盖棺定论。曾国藩的挽联中有一副如下:“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为帅为将为相一完人。”被推为最佳挽联。朝廷追赐他为太师,谥号文正,祀贤良祠。这都是天大的荣耀。追根溯源,曾家未必没有受到欧阳家族处世方式的影响。
军人培养出来的后代,往往具有军人气质,吃得苦,耐得烦,霸得蛮。厮混社会,如鱼得水,不论在哪个行业,都容易成功。而湘勇后代的成功,又成了其他殷实人家的榜样。
就这样,潇湘大地由迁客诗文渲染的愁怨气质,随着湘勇的绝地亮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湘军的崛起,也让孱弱已久的汉人看到了曙光,从而一改畏满的惯常心态。“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惊雷般地喊出来后,革命的风云由此铺天盖地。这种连锁反应,追根溯源,还得归功于欧阳厚均。假如没有这位山长,历史的进程或许并不会改变,但湖湘人才恐怕就没有这么容易冒尖了。主宰中国近现代史进程的,也许是安徽人才群,也许是湖北人才群,也许是江浙人才群。
越是地位显赫,曾国藩做人越是低调。太平军被剿灭后,他主动奏请朝廷,解散让多方都忌惮的湘军,他本人也蛰伏了一段时间。直到捻军兴起,他才再次被派出平乱。但失去了如臂使指的湘军,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最后他毫无建树。后世某些学者则说他是故意如此,反正权力、财富、地位、名望都有了,再要显能,就会功高盖主,不如韬光养晦,得过且过,将这火中取栗的泼天之功让给别人。随着悍将僧格林沁的败亡,新秀李鸿章由此崛起朝堂。
当年欧阳厚均“官滞十年惭拙宦”,突然旬日三迁,一时笑逐颜开,挥笔写道:“柳风拂拂御园宽,旬日连番觐霁颜;敢冀衔堪题柱上,且欣名又记屏端。”之后,被派去任浙江道监察御史。
很快他就发现,这个官不好做。嘉庆晚年,社会糜烂,官场腐败,欧阳厚均想要检举揭发,又顶不住说情或报复的压力。想要随波逐流,心中又义愤难平。左思右想,彻夜难眠,忽有一日,心中一片澄明,不禁冁然一笑,自己既然不是长袖善舞之辈,不如归去来兮,回故乡自在去。
曾国藩的影响力太大了,皇室自是不敢将他“且放白鹿青崖间”,回乡久了,谁知他会不会搞出一支攻无不克的造反大军来?他只能为朝廷效力至死。但从1864年攻破太平军后,直到1872年去世,他再没有太大作为,反而因“天津教案”等事情声名受损。有人说是朝廷故意搞他,要将他的声望降下来。也有人说他是自污其名,免得天天被朝廷猜忌。
但不管怎么说,自始至终,他都跟欧阳山长一样,是一位社会时局与个人际遇的清醒者。所走的道路,与老师也非常神似,都是急流勇退。自己看不清、把握不准、驾驭不了的事情,就宁愿放下不做。老师不去做监察御史与学生没有操控湘军造反,性质是一样的,都是知足常乐,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晚年老师在人生的另一条频道上发光发热,成为一代教育大家,学生则规规矩矩地苟活着,最后平安着陆,终成一代贤臣,并被后世奉为道德楷模。
除了曾国藩,我们若要细剖其他弟子,也能从他们身上找到欧阳山长言传身教的影子。但限于篇幅,这里就不再挖掘这位“宝藏”老师更多史料了,留待以后给他写传的人慢慢梳理吧。
除了以上这些,这对师生还有一个终生爱好,那就是酷爱读书,笔耕不辍,不但自己写,还喜欢编书。只是这方面的才华都稍稍欠缺。曾国藩是因为立有大功,才有立言立德之说。死后其为人处世之道,才被人们竞相传颂。欧阳厚均生前功名不显,其出版的书籍就没那么好的命运了,不但没有流传,大多数已佚散无踪。
欧阳厚均与罗典这对师生,也有一个共同爱好,那就是扩充地盘、修旧造新、美化庭院。欧阳厚均执掌书院27年,有13年忙于书院翻修。共完成了23项建筑工程,修复18处古迹胜景。罗典则更是夸张,硬是整出了一个“岳麓八景”来,依次为:柳塘烟晓、桃坞烘霞、桐荫别径、风荷晚香、曲涧鸣泉、碧沼观鱼、花墩坐月、竹林冬翠。岳麓八景就在书院里面或周边,说是书院八景更好。总之,在罗典任上,书院被彻底园林化了,雅致得很,精美得很。学子们每天身处其中,如临仙境,对这个世界,也就有了更多欢喜,暗地里也会多生一份呵护之心。
多年父子成兄弟,多年师生成朋辈。
不必苛求于儒家古礼,让欧阳厚均入祀慎斋祠,有什么不行的呢?那样既能彰显他的历史功绩,又能成全这份师生之情,还让走马观花的游客,对书院再添一份敬仰,对历史再留一份凝望。不管我们承不承认,的确是从欧阳厚均开始,湖湘多了一群摇曳生姿的身影,中国多了一曲慷慨激昂的浩歌。
摘自《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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