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铁 编辑/饶谧

“雨水洗春容，平田已见龙。”二月是春意复苏的季节。经过一段时间的蛰伏和休息，大多数人新一年的旅程又陆陆续续开启。一个显著的变化就是，城镇街口、地铁口、写字楼附近的早餐店又开始烟熏火燎地忙起来了。慢悠悠的节奏调频成快进，每个人又被传送到被计划好的一个个格子间里。

只是，没人讲得清，包子是怎么从长沙人的早餐里失宠的。又或者，包子可能从来没成为过长沙的主流。甘长顺、杨裕兴这些百年老字号里，根本不卖包子。那些像德园包子、沁园包子的店子里的热卖品，早就是油条或者烧卖了。偶有沙县小吃的小笼包和老台门的汤包，在黯淡的巷子里支撑着门面，他们的状况实际上都赶不上现在正旺的里手馄饨店……

跟热火朝天的粉面相比，包子更像是一种农业文明的符号。一起早上嗦粉一起夜宵啖虾，几乎是湖湘兄弟的结拜仪式。但粉面更深处代表着工业文明的价值观，宽的扁的手工的，各不一样，然后十几种码子任你选，还有葱、姜、蒜、辣、香菜、酸豆角、蕌头、鱼腥草由你搭配，而且从粉下锅到加配料，这一切，都在你眼皮底下完成。体现出系统性中的多元，标准化中的定制，很工业，用韦伯的话说：是新教伦理和个性主义的结合。是中老年同胞和油腻青年们的最爱……而包子馅儿再多，你说得再精彩再丰富，看上去也只是一坨灰面一个包子！

烈士公园内的食膳包子铺

年青一代呢，受“开封菜”“金拱门”的影响，比如鸡肉卷、牛肉卷和一度爆款又突然失踪的嫩牛五方的制作方式，中式早餐店特别是学校饭堂的很多面点，已经没有了包子的位置，而代之以面团裹着香肠、煎蛋、培根组合成叫不出名的东西。这种怪异的搭配就像蒙德里安的画，很后现代，边走边举在手里，行色匆匆但很洋气。

而包子对他们来说，显得画风不和，上班上学的路上，谁还举个包子边走边吃呢。

所以，包子就这样渐渐沦为农业文明的记忆。很多从人民公社时代过来的一辈人，坐到一起还是会说起公社食堂的包子多么好吃。今天在长沙做包子的一些店子比如佶福祥、三津汤包、毛市佬、万利隆这些品牌算是比较新的。而老字号福泽园的老照壁、中山路的清泉阁包子铺，据说依然很火，每次去都排出二三十米的长队，一排一般半个小时以上。

常年排着长队伍的清泉阁

当年诸葛亮五擒孟获，过金沙江时，雾满拦江妖风四起，诸葛大师就用米面包着肉，名之曰馒头，然后插上香烛祭拜，大胜敌军。这馒头就是今天包子的始祖了。那个苏东坡，一生把为祖国建功立业的初心和才华都用到了美食上：天下风流笋饼餤，人间济楚蕈馒头。蕈馒头就是一种菌子做的包子。我小时候吃过一种笋子鲜肉包子，所以隔着900年我也能闻到苏大学士蕈馒头的香。今天都正街的老荣华斋，也是笋子肉包为招牌，一般上午10点就售罄。

何立伟的小说《白色鸟》里有对旧时街坊的回忆：“王娭毑每日清早提竹篮去菜场，篮里总盖一块蓝布，有时露出一截油条，或是两个糖包子，油渍渗到布上，像拓了一片枫叶。”这是20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绝大多数长沙娭毑的早晨模样。记得我娭毑讲过，人民公社时代，吃包子可是件盛大的事。长沙有句俗话，叫“吃包子哦哒背”。“哦”就是“烫”的意思。包子是糖包子，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吃个糖包子怎么把后背烫到？那一定是包子够大，糖汁浓稠分量足，然后，吃的人，一定是遇见了生命中苦尽甘来的欢喜，一口囫囵吞枣式的将滚烫的包子与黏稠的糖浆吞入，被包子皮呵护保温的糖浆直到下了喉才释放出真正的实力，那股热量隔着不厚的胸腔，连后背都烫得疼。今天开在桐梓坡路刘聋子粉馆隔壁的沁园包子店卖得最好的就是盐菜糖包子。

坡子街的火宫殿，如果桌上有包子，那一定是老长沙

1998年余华写了《许三观卖血记》，入选韩国人全球百部必读书目，2015年韩国人真的把它拍成了电影。东方文化里的吃，就像舌尖系列阐述的那样，藏着人们的人生秩序和命运线索。韩国人也是如此，谈婚论嫁先吃顿饭，看吃相也看饭量，吃不了几个包子就停筷子的人，身体一定不好不值得托付终身。许三观对许玉兰说，吃了我的包子就是我的人等等，很好笑却很韩国也很中国……

今天还在吃包子的人是上海人、江浙人、广东人。有一年我在秦淮河江南贡院的边上，看着街边一个关于蟹黄包的短片，光看一眼就流口水。无锡的义兴斋小笼包、上海的豆沙包、杭州灌汤包。都是一笼一笼、一屉一屉，热气腾腾却很讲究，表面素雅而内蕴富丽，特别酥软。一屉包子，一口龙井，一段昆曲，江南文化传统里的这份斯文雅致，似乎今天也不多见了。长沙的蟹黄包最有名的是诚兴泰蟹黄灌汤包，在定王台登隆街和黄土岭路都有分店，对于那些迷恋蟹黄浓香的拥趸来说，是个不错的去处。文星桥有一家宏顺包子王老店，卖的汤包虽不是蟹黄，但小汤包用料原汁原味，老长沙人隔三岔五都会去吃一口。

网红的东茅街茶馆，包子和各种记忆混搭

2024年9月，国金中心附近的东茅街茶馆开业，这是一栋改造了1950年代的厂房的新兴文旅堂口，70多张老式大桌椅和标配大搪瓷杯，主打一个怀旧，最初目标客户是中老年，结果做成了日均人流超6000人次、每天餐饮出1500余单、引得无数外地青年朋友都来追捧的新网红打卡地。当然，他们家的招牌就是烟熏茶、嗦粉和盐菜糖包子。可能，对长沙人来说，包子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来东茅街吃包子的人，更像是缅怀一段曾经的记忆或者一些后会无期的人……

海子写过一首诗：

“我把天空和大地打扫干干净净

归还给一个陌不相识的人

我寂寞地等，我阴沉地等

二月的雪，二月的雨”

好吧，二月春风起，雨水微凉，要不要蒸一笼旧时岁月的包子暖暖胃呢……

（作者系湖南财政经济学院人文与艺术学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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