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益

陆文夫老师已于2005年故去了，但他的音容笑貌却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

我至今保存着陆文夫老师的一份《苏州杂志》首届编委会会议通知。通知发自1990年5月24日，是用老式打字机和油印机完成的。落款没有公章，而是在陆文夫的名字上盖了私人印章。

那次会议，出席的有十余人，主要是听取杂志主编陆文夫讲话，讨论如何进一步办好杂志。

三十余年过去了，我已记不起会议细节，但陆文夫所强调的《苏州杂志》办刊原则，我始终没有忘记：不登吓人的文章和赤膊女人。杂志社坚决不开百货公司，只开一家苏州文化专卖店。每一期杂志，都围绕“当代意识，地方特色，文化风貌”的宗旨，认真组织稿件和图片。所言之事，所述之人，都必须和苏州的文化、风貌有涉。《发刊辞》由陆文夫亲笔写成。他说：“苏州的文化人就单项而言都堪称专家，总体而言只是一个庞大的杂家群，办刊物要扬长避短，因地制宜……”

那时的编委，除了苏州市文联、作协的负责人，所辖六县市各派一名代表。我忝列其间，主要任务是写出有苏州特色的好稿子。那年初秋，我投寄了一篇关于阳澄湖大闸蟹的散文。没几天，责任编辑寄来了一封厚厚的信。发稿在即，他希望我在最短时间内重新写一篇文章，用以救急。审稿单上文夫老师签了意见，大致是泛泛而谈的东西太多了，一定要跳出老套路，写出苏州地方风物的文化内涵。我赶紧重写了一篇三千字的《阳澄蟹咏叹》。寄出后，心里仍不免忐忑，幸而文夫老师顺利签发了。

那时，我曾想调往苏州市区工作，他似乎也有让我去杂志社当编辑的设想。一次在苏州狮山开会，休息时我与他闲聊。文夫老师有意无意地说起了杂志社的规矩，不管是哪位编辑，在办公室里只能组稿、编稿，不能写自己的小说散文。如果你想写，要么请创作假，要么利用业余时间，谁也不能例外。我猜测他这是在给我打预防针。

由于种种原因，调动的事情延搁了。后来，我在一次会议上又遇见文夫老师。他开门见山地说，本来确实想调你过来，但考虑到你的实际情况，还是不过来为好。除了文学创作，你还可以做更多适合自己的事情。做了杂志编辑，反而局限了。

当时，百花文艺出版社将给我出散文集《欲望漫思录》，我希望文夫老师作序，对我的作品给予批评。谁知话音刚落，他就摆摆手，明确表示不能答应。他解释说，他早已公开宣布不给任何人作序。作序这个事情，吹喇叭抬轿子，吃力不讨好。很多年轻作家来找他，希望他帮忙写个序，抬高身价。其实靠别人抬起来的身价，最终还是会跌下去的。作家毕竟是用自己的作品说话的。听他讲得这么坦率，我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陆文夫。  通讯员 摄

那些年跟文夫老师有过很多交往。回想起来，印象最深的是他的一句名言：“小说小说，往小处说说”。这是他对小说创作的生动诠释。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一个暮春，他访问了北欧的丹麦、挪威和瑞典三国刚回来，推掉采访和约稿，兴致勃勃地给我们这些小字辈讲课。生肖属龙的陆文夫，那年五十六岁。清癯而沉静的脸庞上，一双眼睛时时透出犀利的光芒。

话题从他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围墙》切入：“有人问我，《围墙》中的事，是不是发生在苏州？这不一定。其实小说写的不仅仅是一堵围墙，而是一种生活中亟待改进的现象。”

人称“陆苏州”的陆文夫，写了不少反映苏州小巷百姓生活的小说。他说，仅仅站在小巷子里是写不出来的，因为我不知道这段生活在整个社会生活中，甚至整个世界里的位置。写作时眼界一定要开。测量地球，不是要用卫星才能测得准确吗？这是宏观纵览，落笔却要微观，从小处着手。

《苏州杂志》的编委会，此后我又参加了几次。1998年，《苏州杂志十年选》出版，举行了一次纪念活动。陆文夫特意请我们去十全街南林饭店旁新开的“老苏州茶酒楼”用餐。这家饭店由他亲任董事长。陆文夫写过脍炙人口的小说《美食家》，自然也算是美食家，但听他讲述与美食有关的人与事，似乎比品尝美食更有滋味。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陆文夫，著名作家、原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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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