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春节期间，一家创新型科技公司推出的人工智能对话助手——DeepSeek（深度求索）引发了社交媒体上的大讨论。DeepSeek具有中文深度处理能力，在短短十几秒内便能生成上千字的高质量文章，且创作的诗歌和文章，水平远超一些普通作者，在小说创作方面也具备了良好的叙事能力，令人们惊叹惶恐。此前，我们向DeepSeek提了关于作家与创作的问题，它告诉我们：“最危险的或许不是AI会写作，而是人类在技术便利中逐渐遗忘如何用颤抖的手书写灵魂的战栗。”（向DeepSeek提问：如果你是作家，会写什么?）

透过DeepSeek这扇窗，人工智能时代巨大的潜力已经展现在我们眼前。在这个系列中，我们将陆续邀请几位来自不同专业领域的嘉宾探讨相关话题。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记者 廖慧文

本期嘉宾

李少君，诗人、作家，现任《诗刊》杂志社主编。著作有《自然集》《草根集》《海天集》《应该对春天有所表示》等。

李少君

人工智能写作的全面性是普通人类难以企及的

湘江：DeepSeek的诗歌创作让很多人认为水平远超普通、平庸的作者，无论是古体、近体诗歌创作，还是现代诗歌的创作。您怎么评价DeepSeek的创作？能否分析一首您认为水平不错的由DeepSeek创作的诗歌。

李少君：好的，我用DeepSeek创作了一首：

《大圣》

你从一块顽石中醒来，

花果山的风吹过你的毛发，

水帘洞的瀑布洗去你的懵懂，

那一刻，你抬头，

看见了天空。

你手持金箍棒，

像握着一道闪电。

云靴踏过的地方，

山崩地裂，

星辰颤抖。

你说:“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的眼。”

可天宫太高，

高得连风都变得冰冷。

你挥舞金棒，

打碎了琉璃盏，

踢翻了炼丹炉，

却打不破那无形的枷锁。

五指山压下时，

你笑了，

笑这天地，

竟以为一座山就能压住一颗心。

五百年，

风吹雨打，

日月轮转，

你的毛发依旧金黄，

眼中的火焰从未熄灭。

直到那个和尚走来，

轻轻揭去符咒，

你说:“师父，我跟你走。”

可你知道，

真正的自由，

不是无拘无束，

而是心中有火，

眼中有光。

即使戴上金箍，

你依然是那个大圣，

踏碎凌霄，

笑傲生死。

如今，

你站在云端，

看人间烟火，

看沧海桑田。

你说:“这天地，

不过是我手中的一粒沙。”

这首诗高度概括了孙悟空的形象。这种创作是建立在对现有文化产品（例如电视剧、动漫和电影等）的理解和综合之上，从中提炼出心理历程、语言、情节、形象和行动等关键元素，具有公共性。这种公共性使得诗歌能够被公众理解和接受，也非常适合朗诵。因为太个人化的诗歌，读了别人听不懂。DeepSeek写的文学评论也是一样，过滤了复杂或过于个性化的元素，使其更贴近大众的理解水平。这说明DeepSeek的概括力是超越了一般人的。

人工智能的写作建立在对人类现有知识的高度掌握之上。我测试用DeepSeek写赋时，它能够迅速概括出湘江、岳麓山等主题的历史，展现出极强的深度和广度，这种全面性是普通人类难以企及的。即使花费大量时间查阅史料，也未必能够做到如此全面。

可是，人工智能的写作还是面向过去的。而人的生活是面向未来的探险，我们每天都在面对新的挑战和机遇。我们马上可以感受到新的东西，把它写成文学，人工智能是做不到的。

湘江：但是我们的许多情感是对先辈情感的延续和重复。前人经历过的情感和体验，我们现在可能也在经历。我们的抒情是否失去意义？人工智能会对人文精神产生负面影响吗？

李少君：人类的写作肯定是建立在前人的基础上，但是文学的价值是它不重复。就像我们每一代人都要活着，但跟前一代人是不一样的。有重复的部分，也有新的、不同的部分。如果只是重复，那就是个资料整理员。DeepSeek是最好的资料整理员。

但它没办法开创、无法亲历。人工智能肯定也可以写爱情诗，它是在别人的爱情基础上的词语组合，但没有现场感。人本质上是情感的存在，情感是人之本质。人是一个永远的情动者，这才是人之意义所在。也是人类的优势，所以我现在特别强调“人诗互证”“以诗为证”。

湘江：这样的工具会对我们的创作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吗？有位业余喜欢写古体诗的朋友对我说，看DeepSeek写得这么好，让他没有兴趣再去写了。

李少君：有的东西是肯定写不过它的，一个人的知识记忆力不可能比机器强。但你有你的人生，在这种创作中得到一种乐趣，兴致勃勃地去做，也挺好的，不一定要追求发表。

人类写作的价值在于面向未来，在于拥有信念与精神力量

湘江：DeepSeek这样的工具，会不会有损于人的主体性？虚无主义飘荡在现代社会当中，您认为人工智能时代的到来会加剧这一点吗？我们更加追求效率，更加追求结果，会让锻造人类心灵的过程更加缺失吗？

李少君：人是信念的动物，有着精神信仰。我们都是相信着未来会更好，所以在兴致勃勃地活着。虽然可能会怀疑意义，比如说以前有过世纪末情绪，但是最后都能熬过来。但我觉得有些哲学家分析这个，也有道理，但到目前为止人类总体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人类之所以还存在，就是因为大家都是乐观主义者。这几天，我与DeepSeek的一位主创人员交流，得知他们的团队中有许多来自北大中文系的学生。这让我意识到，难怪他们的AI产品具有如此高的人文素养和深度。初次接触DeepSeek时，我就感受到它的人文情怀，它吸收了大量经典著作的内容。

人活着必须有一个信念，这种信念不是虚无的。我经常说，读杜甫我会特别感动，因为杜甫的生活很惨，但他还挂念着他人。他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是这种精神的写照，即使自己处境艰难，仍希望天下寒士都能得到庇护。

我曾不理解杜甫为何会死在湖南。深入了解那段历史，我深受感动：杜甫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依然心系人类。这种来自历史的精神力量是真实而持久的。疫情期间，我被隔离在家中，阅读文天祥、杜甫、苏东坡等历史人物的作品，感受到他们的精神陪伴。这些伟大人物的经历和品质，传递出一种温暖和希望，激励着我们在困境中坚持信念，心怀希望。

李清照在战乱中独自守护文物，最终将最珍贵的部分保存下来，这种精神与抗日战争时期故宫文物南迁的事件形成共鸣。这些历史人物和事件告诉我们，即使在苦难中，也要坚守信念，保持对未来的希望。人类的这种精神武器是从来没有改变过的。

湘江：文学创作会要求语言和形式的陌生化，您觉得用人工智能助手会损害我们这一部分的想象力吗？因为我们只需要从人工智能提供的选择中挑选就好了。

李少君：对于真正有理想的创作者来说，人工智能可以成为助力。创作离不开生活、行动和实践，这些都能带来新的感受、灵感和情感。即使你从事的是人工智能非常擅长的文史整理工作，但无论是古典还是现代，所有的创作都应与当下产生联系。历史之所以鲜活，正是因为它与时代相连接。因此，对于拥有真正人文情怀的创作者来说，人工智能不是问题。

湘江：作为《诗刊》主编，您怎么去看待投稿的诗人用这种辅助的创作，您能够分辨诗歌是否有“AI感”吗？在这样的时代，我们选诗的标准是不是有一些调整？

李少君：人工智能的出现提高了对编辑的要求。在诗歌评审中，编辑虽然能力有限，但会特别关注那些情感鲜活、富有经验且具有陌生感的作品。公共化的诗歌在某些场合，如朗诵会，可能有很好的效果。而诗歌创作更注重个人性、原创性和独特性，尤其是像《诗刊》这样的平台。

我们不提倡真正的诗人用人工智能创作。但是在不同的场合，诗歌具有不同的功能。完成一些任务的时候，比如企业朗诵会，也未尝不可。

湘江：个人化的写作更私密、更晦涩，会导致诗歌的读者群体流失吗？

李少君：个人化写作需要在保持独特性的同时，也要确保读者能够理解。就像我们用普通话交流，双方都能听懂，才能有效沟通。如果表达过于晦涩难懂，交流就无法进行。因此，个人化写作需要在个人表达和读者理解之间找到平衡。只有当作者的表达和读者的理解相匹配时，真正的交流才能实现。

公共性的写作会受到更大挑战

湘江：诗歌好像是DeepSeek的“舒适区”，您觉得为什么会这样？

李少君：有人认为诗歌短小精悍，更容易创作，但实际上诗歌要写好更难。相比之下，小说反而更像是人工智能的“舒适区”，因为它主要依赖于讲故事的能力。例如，人工智能能够模仿不同作家的风格创作小说。我曾让DeepSeek模仿著名小说家徐坤的风格，写一篇关于足球的小说。徐坤以《狗日的足球》闻名，而DeepSeek创作的小说不仅完整，还具徐坤的风格。故事讲述了一位正义的足球教练发现了一个足球天才，但上级要求他打假球。尽管面临巨大压力，教练最终选择坚持原则，结果自己受到处分，这位天才少年最终成为著名球员。

这个例子说明，人工智能在创作散文、评论和小说方面更具优势，因为这些体裁更注重公共性和故事性。而诗歌则更注重个人表达和独特性，因此更具挑战性。

湘江：您也做诗歌理论，它具有公共性，您觉得压力大吗？

李少君：确实。我让DeepSeek撰写了几篇评论，它的深度和洞察力让我震惊，因为它发现了我未曾注意到的细节。例如，我曾提出“人诗互证”的观点，认为人工智能写作会影响人类创作，并主张诗歌应与人类情感相对应。然而，DeepSeek肯定了我强调重新唤起人类生命感受的观点。但是也指出认为我的理想过于理想化，比如杜甫生活在儒家价值观完整统一的时代，而当今社会价值观分崩离析，难以实现这种理想。

此外，DeepSeek在分析一位诗人时也展现了惊人的洞察力。尽管前面都在夸奖这位诗人，但在指出问题时，它一针见血地指出诗人频繁引用中西方不同文化元素，显示出其价值观的冲突和混乱，而诗人自身并未意识到这一点。这个一般人分析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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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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