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张兴国

洞庭湖平原是湖南史前文化最发达的地区，其中又以澧阳平原为最，迄今为止该地已查明有500多处史前遗址，遗址分布之密集，文化遗存之丰富，文化演变之连续，在湖南乃至全国极为罕见，是中国史前文化的高地。这里孕育了长江中游地区最早的人类定居村落，也是稻作农耕和城市文明最初萌芽与发展的地方，是中华文明从多元起源到一体化伟大进程的深度参与者和积极贡献者。

澧阳平原也是湖南考古工作成果最丰富的地区。湖南考古同仁已在此区域发掘了彭头山、八十垱、杉龙岗、胡家屋场、汤家岗、丁家岗、三元宫、城头山、宋家台、鸡叫城、优周岗、孙家岗等十余处重要的史前遗址，考古成果丰硕，在该区域建立起了湖南最完整的史前考古学文化序列。新世纪以来，澧阳平原也是“中华文明探源工程”“考古中国”“长江中游文明进程研究”等重大项目的实施区域。

多年的考古研究工作构建起了该地区框架基本完整、历史场景丰富的史前史。考古发现表明，澧阳平原有人类活动的历史可以追溯至距今50多万年旧石器时代早期的虎爪山遗址，之后数十万年，澧阳平原地区的远古文化绵延不断从未断绝。

这里旧石器时代的“澧水文化类型”特色鲜明而自成体系；这里孕育出了长江中游地区目前可以确认的最早的定居稻作农业聚落——彭头山文化；这里的汤家岗文化在本地皂市下层文化的基础上，吸取了沅水流域高庙文化的元素，成为史前白陶艺术浪潮的传播中心；这里发现了我国最早的水稻田并诞生中国最早的城——城头山，其耸起的城墙，刺破了东亚大陆的野蛮洪荒，折射出第一缕文明的曙光；这里形成的鸡叫城环壕聚落集群，有保存至今的网状灌溉水系，发现了中国最早最完整的大型木结构建筑基础，百年考古前所未见，刷新了对该时期社会文化高度的认识，是长江中游地区史前文明巅峰的见证。

此后，澧阳平原区域一支带有中原文化因素的新考古学文化类型孙家岗类型出现，其时代已进入夏纪年，孙家岗遗址出土大量精美玉器和中原风格的日用陶器，预示着澧阳平原华夏化进程的开启。

洞庭湖平原及澧阳平原新石器时代重要遗址分布示意图

为贯彻实施“保护第一、加强管理、挖掘价值、有效利用、让文物活起来”的新时代文物工作方针，2022年下半年，湖南省文物考古研院组织申报了“洞庭史诗·澧阳平原史前社会文明化进程大型国画长卷创作与主题展览”项目，获2022年度省文化和旅游专项资金的支持。该项目计划以澧阳平原史前社会文明化进程为主题创作国画长卷，选取澧阳平原史前社会文明化进程中具有重大意义的历史截面，生动形象地展示澧阳平原史前人类社会发展史诗般的画卷，并以国画长卷的创作为基础，举办同一主题的画展，研发制作相关文化创意产品，向广大社会公众全景展示湖南先民在中华文明多元一体伟大历史进程中所取得的文化成就。

项目设定的核心内容主要分为三大部分：澧阳平原史前社会文明化进程大型国画长卷创作，“洞庭史诗·澧阳平原史前社会文明化进程大型国画长卷”主题展览，展览周边文化创意产品的开发与生产制作。主要目标是通过与国画艺术团队跨界合作、践行新时代文物工作方针，向广大社会公众全景展示湖南先民在中华文明多元一体伟大历史进程中所取得的文化成就。此外，也希望能开发与生产制作一批社会反应良好的文化创意产品，为后续考古研学提供内容支持，为编制研学读本、展览展示、数字化应用以及特色化文旅产品开发奠定良好基础。

自启动实施该项目以来，在前期策划方案阶段，我们收集整理了大量湖南史前考古工作的成果资料，为接下来的国画创作奠定了坚实的学术基础。在绘画创作阶段，我们邀请了国家一级美术师、湘籍著名书画家康移风老师领衔的艺术家团队作为主创团队，先后组织两次采风、写生活动，行程数千公里，足迹遍布省内重大史前考古遗址。为了确保作品史料阐释的准确性和艺术创作的高水准，艺术家和考古专家们对创作草图反复举行了多次研讨评审活动，最终完成了国画长卷的绘制、修改、定稿、数字化等相关工作。

《万古长歌：湖南史前文明图卷》正是这个项目最重要的成果。与项目申报时把目光集中在澧阳平原不同，在项目参与各方反复磋商之后，创作团队把画卷内容扩展到了整个湖南的史前文明，把南岭地区的玉蟾岩遗址、福岩洞遗址，沅水流域的高庙遗址等重要遗址的相关内容也纳入创作范围，进而形成了由“最早的湖湘先民：逐水而行与狩猎”“从山岗到平原：人类文化发展萌芽”“彭头山：稻作起源与定居”“高庙文化：绽放认知与信仰之光”“城头山：稻作农业走向成熟和城的诞生”“鸡叫城：澧阳平原上的古国气象”“孙家岗：聆听华夏浪潮之声”等七个部分组成的《万古长歌·湖南史前文明图卷》，展示了整个湖南地区从旧石器时代直至夏王朝在中原地区的建立这一时段的区域社会发展进程，体现了各时段所取得的重要文化成就，为观察我国百万年的人类史、一万年的文化史、五千多年的文明史提供了一幅鲜活的区域社会文明画卷。

玉蟾岩遗址所在南岭地区的喀斯特地貌

画卷的第一部分“最早的湖湘先民：逐水而行与狩猎”为整个作品的序篇，展现了湖南先民在百万年以来旧石器时代的生存状态，包括自然环境及动植物等生存资源、狩猎采集的生计方式、工具的制造与火的使用等内容。

画卷第二部分“从山岗到平原：人类文化发展萌芽”，重点描绘了距今10万年前后现代人出现在湖南至旧新石器时代过渡阶段的两个重要遗址——福岩洞与玉蟾岩遗址。

道县福岩洞遗址距今12万—8万年现代人牙齿的发现改变了距今6万年现代人从非洲扩散至东亚的传统观点，这让我们再次思考直立人与现代人之间的复杂关系。

玉蟾岩遗址则是湖南旧新石器时代过渡阶段文化遗存的典型代表，其地层堆积复杂，文化遗存丰富，发掘有40个以上的原生堆积层次。经系统测年，玉蟾岩遗址的年代为距今21000—13800年，主体年代大约距今16000—13000年。这里发现了距今约1.8万年的陶容器残片和距今约1.4万年的古栽培稻，这是标志着人类文化发展史上改造自然的两大创造性行为事件，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重要发现。

此外丰富的渔猎遗存、精细磨制的骨器，种种文化遗存预示着一个以稻作农业为基础、以陶器制作和磨制技术为特征的全新时代即将到来。

画卷第三部分“彭头山：稻作起源与定居”，主要展示了距今10000—7800年前后澧阳平原彭头山文化时期的社会截面。

彭头山文化是长江中游地区最早的具有典型意义的一支新石器时代文化。此时的制陶技术已有明显进步，形成了可辨识的风格特征，釜、罐、钵、盆、盘、支座等常见陶器组合在澧阳平原多个遗址出现，稳定的陶器组合了满足人们日常生活不同方面的需求，证明了这一时期的定居聚落在持续稳定地发展。

八十垱遗址是彭头山文化时期的另一个重要遗址，这里发现的环壕土围证实了长江中游区域墙、壕聚落雏形早在距今8000年前即已出现，数以万计的炭化稻米、植物籽实、动物骨骼以及大量竹、木制品的发现，证明洞庭湖岸“饭稻羹鱼”的鱼米之乡在这个时期已然出现。

距今8000年前后是彭头山文化的鼎盛时期，它的文化影响已超出长江中游，迈入了文化融合与交流互动的史前中国体系，是中国史前文化的满天星斗中的一颗明亮的新星，湖南地区的文明化进程由此迈开了大步伐。

彭头山遗址及澧阳平原地貌

画卷第四部分“高庙：绽放认知与信仰之光”，描绘了距今7800—7000年高庙文化时期的社会截面。

高庙文化遗址主要分布在沅水流域和湘江中上游地区，典型遗址除了沅水流域的高庙遗址以外，还有湘江中上游的千家坪遗址。白陶和独具特色的陶器纹饰是高庙文化陶器最醒目的特征，多数陶器表面装饰有各种太阳、八角、凤鸟、獠牙兽面、神山、天梯等纹样的图案，展示了高庙文化时期先民浓烈的信仰崇拜观念。

高庙文化对周邻地区施加过强大影响，掀起了中国南部地区史前文化和信仰传播的第一次浪潮，太阳、八角、凤鸟、獠牙兽面等纹样是跨越时空的艺术母题，引领了东方的艺术创造，也成为史前中国精神与信仰的源头之一，为后世良渚等最初的早期国家文明提供了最重要的信仰基础或元素。

高庙遗址陶簋底部的太阳纹样

画卷第五部分“城头山：稻作农业走向成熟和城的诞生”，展示了从距今6500—5500年城头山遗址从普通聚落发展成为中心城市的伟大历程。

澧阳平原在汤家岗文化时期的史前社会已经出现了明显分化：城头山的城池出现之前，这里已是一处汤家岗文化时期有着圜壕的中心聚落，在日益成熟的稻作农业的给养下，聚落人口密度增加，社会生产力进步，社会复杂化进一步加剧，终于在距今约6300年的大溪文化早期，耗费巨大人力的城池被营建起来，澧阳平原的聚落景观实现了从环壕围垣到城墙城壕的跃进。

随着城内人口不断增加，在距今5800年前后城头山又开展了一次大规模的筑城活动，此时的城头山城墙高耸，城市兴隆。作为目前已发现的中国最早的城，城头山开启了史前中国城市化和文明化的崭新进程，引领着历史大步向前发展。城头山遗址内大溪文化遗存丰富，水稻田、祭坛、祭祀坑、墓地、陶窑、木桨等见证了那个时代城市生活的诸多方面。画卷复原了城头山兴旺时期的生活场景：城内居住、丧葬、祭祀、制陶等功能分区秩序井然；首领葬仪之隆重与随葬品之丰富已远超聚落普通成员；城中心集中数座陶窑的制陶区，由专业的制陶人烧制各种陶器，陶窑间火光熊熊，浓烟升腾；城东部紧邻城墙的土筑祭坛上定期举行祭祀活动；城壕中的独木舟则联系着城外广阔的天地……

城头山城墙剖面

画卷第六部分“鸡叫城：澧阳平原上的古国气象”的时空背景是距今约5500—4200年前的澧阳平原。

距今5500年前后，澧阳平原的文化面貌发生了显著变化，迎来了丧葬习俗上有着泥质黑陶明器传统的油子岭文化。距今5300年前后，油子岭文化群体占据了城头山，并开启了新一轮大规模的筑城活动。这一文化群体不断开辟新的领地，统一了长江中游广大地区的文化面貌。

距今5000年前后，在城头山东北面13公里外，油子岭文化的继承人屈家岭群体兴建了鸡叫城。在距今4500年前后，石家河文化群体对鸡叫城进行了第二次营建。直至距今约4200年城头山城被弃用之前，澧阳平原双城并立，演绎了这一地区古国时代近800年的双城记。相比城头山，鸡叫城的自然水系更为发达，更适宜稻作农业的大规模性经营，鸡叫城人利用这里原有的自然河流水系，又开辟了很多水渠与护城河相连通，把鸡叫城建成为了中国最早的具有三重圜壕体系和水渠体系的大规模稻作农业城池系统，城内面积约15万平方米（含城墙），接近城头山鼎盛时期面积的两倍。

鸡叫城内西部发现有密集分布的高等级木构建筑群，其中一座被编号为F63的地台式加干栏式的木构建筑得到了较完整的揭露。这是一座建造于4700多年前的屈家岭文化时期、五开间共七室、面积420平方米的大型“豪宅”，加上回廊总面积达630平方米，其体量巨大、结构规整、基础保存完好，为中国考古百年首次发现，填补了我国史前建筑史的空白。

大型木构建筑的发现，反映出当时的生产能力和社会组织能力都已达到了较高水平。考古工作揭示出的海量稻谷糠壳、多重环壕、水渠和稻田片区，展示了距今5000年左右稻作农业社会所达到的史前文明化程度的最高阶段。

此时，长江下游环太湖流域地区已形成一个以良渚古城为核心、以稻作农业为支撑、具有统一信仰的早期区域性国家。

这个时期长江中游目前已发现的城址共有20座，屈家岭—石家河文化的分布范围与中国古史传说时代中苗蛮集团的活动范围大致相符，学者大多认为这些城址与古老神秘的三苗古国有关。这个族群在距今4500年前后的石家河文化时期发展至全盛，各城址周边聚集着众多大小不等的遗址，形成了一个个超级聚落丛群，其中规模最为庞大的是面积达超过300万平方米的石家河古城。

有学者认为，与长江下游良渚古国相似，此时的长江中游形成了以石家河古城为中心的早期国家。距今4200年前，以石家河为核心的长江中游地区进入肖家屋脊文化阶段，古城被弃用，但石家河仍是中心聚落，发达的玉器制作工艺尤其引人注目。

鸡叫城遗址雪景

画卷最后一部为“孙家岗：聆听华夏浪潮之声”。这一画卷尾篇聚焦在距今约4200—3800年肖家屋脊文化时期的澧阳平原，对孙家岗遗址的祭祀场景进行了大胆的想象。

孙家岗遗址墓地的一批土坑墓中出土了特色鲜明的玉器，有神人头像、鹰首笄、璜、璧、龙凤玉牌饰等，画卷用不同方式呈现了这些玉器。孙家岗类型的玉器广泛影响了中国的很多文化，陕西石峁遗址、河南瓦店遗址的鹰首笄，陶寺遗址的神人面，乃至后世盘龙城、安阳等殷商文化中孙家岗风格类型的玉器。但孙家岗遗址出土的陶器则可见显著的中原龙山文化因素，如三足陶盉、斝等器。孙家岗遗址的玉器和陶器很好地展示了中华文明步入王朝时代之际南北文化的相互激荡与交融的壮阔景象。由此，湖南的史前文明化进程步入中华文明一体化进程的新篇章。

考古是一把解锁历史密码的钥匙。湖南史前社会大致经历了从直立人到现代人、从狩猎采集到稻作农耕、从游群到城市、从自然崇拜到祖先崇拜的文化发展过程，在人种体质、生计方式、社会组织、精神信仰等各个方面都留下了丰富的文化遗存。

从南岭到洞庭，湖南考古人的足迹遍布湖湘大地，通过大量的考古发现和研究成果填补了湖南上古历史的空白，基本建立了湖南史前历史的时空框架。其中还有很多未解之谜，还有不少空白地带，需要包括考古人在内的广大同仁去持续关注和深入研究，只有相关学术研究成果不断累积，文明的历史画卷才能更加清晰、更加丰满。

《万古长歌：湖南史前文明图卷》是艺术家们对湖南先民筚路蓝缕、自强不息进取精神的讴歌，是对中华文明多元一体伟大历史进程的礼赞。借用国画长卷来阐释考古工作成果，举办相关主题的展览，对考古人来说是一种“公共考古”的新尝试。希望这种“跨界融合”能够让我们更立体地认识湖南历史，更有力地弘扬湖湘优秀文化。

（作者系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公众考古中心主任、副研究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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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