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峻;

湘清。

这是湖南第一师范学院前身城南书院的一副短联。

《湖湘文库》之“湖南楹联卷”称，这副二言联可能是有史籍可考的湖南最早的对联，也是中国最短的名胜联之一。

因其超短，留下了广阔的思维空间，关于其内容意旨、创作年代、创作者也众说纷纭。

2024年岁末，记者约请湖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廖可斌对这副短联进行解读，试图还原和厘清这副楹联背后的种种。

算不算对联

一般情况下，对联多以四字至十余字为主多，数十字至上百字的长联不常见，二言联、三言联则更鲜有。

那么上下各二字，全联共四字，是否可以成联?

廖可斌认为，如果上下联语的声调平仄相对、词性句法相合、语意相应，即可视为对联。

绳之此联，“岳峻”均为仄声，而“湘清”均为平声，平仄相对。再从词性、句法上考察，“岳”为名词，且为地名(山名)，“峻”为形容词，“岳峻”是主谓结构;“湘”为名词，也是地名(水名)，“清”为形容词，“湘清”也是主谓结构，上下联对仗工稳。最后看语意，全联可简单理解为岳麓山高峻，湘江水清澈，语意相应，完整通畅，符合对联的要求。

河北保定莲池书院二字短联。

历史上二字联虽少，却也不乏佳作，如河北保定莲池书院(清末一度是中国北方最高学府)就有两副二字对联，一为“涤翠；摇红”，另一联是“霓带；霞衣”。每联虽只四字，却对仗工整精巧，文辞清新雅丽，意境幽远飘渺，描绘出莲池莲荷摇曳的风姿，给游人以“几疑城市有蓬莱”之感。

而知名度最高、最有故事的二字联，恐怕要数明代文学家解缙的妙对——“色难；容易”了。

多本楹联书籍记载了这个故事：有一次，明成祖朱棣给内阁首辅、大才子解缙出了一个上联索对，这个上联只有两个字——“色难”。解缙听完之后不假思索就说“容易”，然后就不说话了。过了一阵子，朱棣就问他：“你不是说容易吗，怎么老半天还没对上来呢?”解缙不紧不慢地回答：“启禀陛下，臣刚才所说的‘容易’，就是下联了。”朱棣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连连击掌称妙!

从表面上看，这副对联像是一个文字游戏：上联说姿色难求，下联则说芳容易得，解缙把皇帝给“怼”了。但其实不是这么简单，“色难”和“容易”各有出处。“色难”出自《论语·为政》，原文意思是说子女长期对父母保持和颜悦色是很难做到的(相对于满足物质需求，精神上的慰藉更重要也更难)，讲的是“孝”;“容易”则典出东方朔《非有先生论》中的“谈何容易”一语，意指臣子侍奉君主，谈论朝政得失，岂能容许轻易行事，讲的是“忠”。这一忠一孝，恰是儒家思想的核心内容。此联用典巧妙，浑似天造地设，语意丰腴，暗藏机锋，诚为一副妙联。

谁写的对联

城南书院始建于1161年。当时南宋大臣张浚贬居潭州(今长沙)，在城南妙高峰建了一处住宅，其中的书房题名“城南书院”。这是张浚和其子即后来成为南宋文化标杆式人物、理学大师张栻的读书之所，张栻在这里读书并招徒讲授“义理之学”，城南书院就由私家书房变为私家学堂。

张栻离开长沙后，城南书院逐渐荒废，至元明亦是如此。

清乾隆十年(1745)，湖南巡抚杨锡绂到当时长沙最有名的岳麓书院视察，发现生徒寥寥。经了解，是因从长沙城里到岳麓书院要渡过湘江，常有危险，交通不便，杨遂决意将岳麓书院肄业诸生迁移至湘江东岸的城内就读。恰巧长沙天心阁下的都正街都司衙门有一处闲置楼宇，于是将其改建成书院。因书院也在城南一角，遂称其为“城南书院”。

嘉庆二十五年(1820)，湖南巡抚左辅联合布政使程祖洛捐资，在原张浚私家书院旧址重建城南书院。道光二年(1822)，新城南书院完工。至此，城南书院在天心阁下存续77年后，又回迁到了其始创地——妙高峰。

 
据《重建城南书院碑记》，城南书院手绘图。

左辅为此撰写了《重建城南书院碑记》，其中有如下记载：“院前屏墙一，夹立两坊，左颜‘岳峻’，右颜‘湘清’。”

廖可斌告诉记者，这是目前所见关于“岳峻；湘清”一联最早的原始文献。

网上有多篇文章认定此联为张栻所撰。但廖可斌不认同。因为从南宋初到现在已有八九百年，很多事情难免传闻失真，以讹传讹。人们喜欢将一些事情附会到著名人物身上，张冠李戴。如果此联为张栻所题，以他和城南书院的鼎鼎大名，不太可能找不到任何相关的文字记载，左辅写《重建城南书院碑记》时也不可能不提及。湖南大学岳麓书院邓洪波教授编著的《中国书院楹联》一书中收录了包括“岳峻；湘清”在内的多副城南书院楹联，其中就有张栻的作品，但该联并不系于张栻名下。廖可斌认为，此联作者很可能就是左辅，也不排除是他的同僚或门客代撰。

此后，这副楹联逐渐成了“流行语”，诸多诗文楹联中都予以引用。如光绪十一年(1885)彭玉麟为衡阳船山书院撰写的楹联：

一瓢草堂遥，愿诸君景仰先型，对门外岳峻湘清，想见高深气象;

三篙桃浪渡，就此地宏开讲舍，看眼前鸢飞鱼跃，无非活泼天机。

再如长沙知府衙门的楹联：

大法小廉，宣我上德：

湘清岳峻, 式是南邦。

怎样理解此联?

“岳峻；湘清”，虽只短短四字，却意蕴丰厚，且大有来历。

据廖可斌查考，“岳峻”最早出自《诗经》，“湘清”则源于《楚辞》等。

《大雅·崧高》是《诗经》中的一首诗，其中有“崧高维岳，骏极于天。维岳降神，生甫及申”之句。这是周宣王的大臣尹吉甫赠给申伯的送别诗，是以山岳为喻，称颂申伯辅佐周室、镇抚南方侯国的功劳。

而最早出现“岳峻”二字的诗文，应是西晋文学家潘岳在《司空密陵侯郑袤碑铭》中写到的“宏操岳峻”。

“湘清”则出于屈原的《楚辞·渔父》中那句著名的“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原为先秦古歌）。其中的“沧浪之水”有多种说法，比如湖南汉寿县的两条河，也有说是沅水的，可笼统理解为湖南境内的河流。

那么，这副楹联到底是何意思?它有什么高妙之处呢?

从字面上看，楹联的意思是：站在城南书院，远眺岳麓山高峻挺拔，俯瞰湘江水清澈明净。全联高度概括地描述了书院所处的临山傍水的地理位置，这就是楹联讲究的“切”，切地切景。

但如果仅仅如此，那就只是一副普通的风景联，而不会成为流传久远的名联了。显然，它另有“韵外之致”“味外之旨”。

廖可斌（中）接受记者采访。

在古代汉语里，“岳”通常指“五岳”(汉代之前为“四岳”)，实指泰山等五座名山，也经常借喻为高尚的人格、卓越的功勋等。所谓“岳峻”，是指人的品格和贡献像山岳一样高耸入云。

具体到湖湘之地，“岳”通常指南岳衡山或岳麓山，两者都是南岳七十二峰的组成部分。引申开来，也是高峻宏大的湖南文化的符号和湖湘精神的象征。

“湘清”字面上是说湘江水清澈明净，言外之意同样也很丰富和深邃。

首先，可引申为指人品要像江水那样纯洁干净。这个逻辑简明易懂，因为水不但自身洁净，还可以涤荡万物。屈原也一直把“沧浪之水清兮”作为自己追求的目标。

其次，《道德经》说“上善若水”，《论语》也有“知(智)者乐水，仁者乐山” 之说，中华民族历史上两位伟大的哲人老子、孔子都把水作为智慧、和善的象征，因其具有柔韧、包容、适应性强等特质。

综合起来理解，悬挂在城南书院院前牌坊上的这副楹联，其意就是劝诫和勉励该校学生清正为人，智慧行事，学有所成，建功立业。这也契合了中国文人士大夫信奉的“三立”（立德，立功，立言）。

“这副楹联不仅切地切景，有很强的画面感;而且融汇了‘岳’和‘水’的文化符号意义，具有深邃的哲学内涵。无论从语言形式还是从思想内容来看，它都是一副独特、优秀的楹联作品。它不仅揭示了城南书院的办学理念，也可视为对湖湘文化品格的一种提炼概括。”廖可斌如此概说。

“岳峻；湘清”，短短四字，言简意丰，文学色彩浓郁、哲学内蕴深厚，可谓“史上最牛校训”!

记者手记

继诗骚传统 塑湖湘精神

王华玉

据廖可斌教授分析，“岳峻；湘清”这副楹联的上、下联用典分别出自《诗经》和《楚辞》。短短的四字联，恰如其分地道出了湖湘精神的源流和精髓。

“湖湘精神”是什么?比较通行的说法是“心忧天下，敢为人先”。“心忧天下”，即要有现实关怀，致力于解决社会生活中的实际问题，由此涵养了湖湘文化“经世致用”的特质，这与《诗经》的现实主义文化传统一脉相承;“敢为人先”，则承袭的是《楚辞》中的浪漫主义，强调要大胆设想，勇于创新。一诗一骚，一现实一浪漫，揭示了湖南人经世致用和开拓创新性格特质的基因来源。

其实，非独此联，整个“楹联里的湖南”专题报道所要探究和追寻的，也是这种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脚踏实地与仰望星空的结合。从最短的二字联“岳峻；湘清”，到岳阳楼的102字长联“一楼何奇”，每副楹联的字里行间都是满满的关怀。

大而言之，古今之能成大事者，无不是两种特质兼而有之。去年底辞世的著名诗词学者叶嘉莹先生曾写过一首诗，其中有“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屈杜魂”之句。诗骚之魂，某种程度上说就是我们的“民族魂”。

“岳峻；湘清”，这是我们推介的第100副湖湘楹联。100期是一个圆满的段落，但并不是终点。遵道而行，会心不远，“楹联里的湖南”将继续为优秀传统文化、为“诗骚魂”跋涉探寻。

末了，借用和改写湖南省楹联家协会主席鲁晓川创作的一副蛇年春联——“精神龙马相维系;风雅湖湘共激扬”，为我们的报道团队，也为所有传承优秀传统文化的人们加油：

精神龙马相维系;

风骨诗骚共激扬!

点评嘉宾：廖可斌

湖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入选首批新世纪百千万人才工程国家级人选、教育部长江学者奖励计划特聘教授。曾任浙江大学人文学院常务副院长、北京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主任等职。兼任全国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领导小组成员、中国俗文学学会名誉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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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筹/文凤雏 赵雨杉

执行/陈永刚 朱玉文 王华玉 朱晓华

撰文/王华玉 朱玉文

摄影/戴钺

剪辑/戴钺

设计/陈琮元

作者：王华玉 朱玉文

责编：颜青

一审：陈永刚

二审：赵雨杉

三审：文凤雏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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