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

每一年元宵节过后不久，正月的鞭炮声还在噼啪回响，空气中仍弥漫着浅浅的硝烟，交织着佳肴美酒随风摇曳的气息，若有若无的年味中，叔叔的生日如期而至。

今年，更是意义非凡，将迎来叔叔的七十大寿。

一

回忆就像陈年酿造的老米酒，滋味醇厚，清香扑鼻。

李氏一族，自明代从江西迁居益阳，便在这片沃土上扎根繁衍，开枝散叶。

读过三年小学后，我就随父母在长沙定居，但故土情深，此生难忘。

悠悠资水，源远流长，如同母亲的乳汁，滋养着这片土地上的古圣先贤与父老乡亲。不仅哺育了我的祖父母，也滋养了我的父亲、叔叔和姑姑，更惠泽了我们这一代人。资水的恩泽，如同血脉般流淌在我们家族的每一代人心中，成为我们共同的记忆与传承。

童年对叔叔的记忆，最早是在他在资江河上当水手的时候。叔叔来无影去无踪，一见到就喜欢逗我挠痒痒。

在南方人中，叔叔算是个子高大的。笑起来的声音发自肺腑，爽朗醇厚。

爷爷、奶奶的老屋住在益阳市伞厂的时候，一次叔叔很晚回来，还带了几个年轻的同事。

那时候不兴住旅社，普通人家也没什么闲钱。

奶奶带我睡一张床，几个船员小伙子挤在另一张床上。我在叔叔的热情邀请下，不顾奶奶的劝阻，硬是挤到叔叔那边睡。虽然挤了一点，但心里却满是欢喜。

儿时的记忆中，益阳的母亲河资江清澈见底，水草鱼虾和鹅卵石清晰可辨。水面上，乌篷船、客船和大货轮穿梭往来。其中，就有一条是我叔叔开的。

彼时，叔叔应该是刚结束知青生涯，在水上开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

一次，叔叔带我到他的机船上。从益阳港驾船到南县。头枕一晚波涛之后，次日白天驶入烟波浩渺的洞庭湖。我在甲板上一直很兴奋，叔叔却午后饭困。他给我系上一件救生衣，自己去了舱房。

迷糊了没多久，叔叔多次回顾说，忽然心里一紧，连忙从床上跳下来，走出舱看我的动静。

当时，我拿了一根长长的竹竿，正兴致勃勃地搅动洞庭湖水，尝试着“撑船”。洞庭湖水深千尺，哪是一根竹竿够得着的？四、五岁的娃娃，一个跟头就滚下去了。更要命的是，我嫌穿着累赘，已经把救生衣脱到一边了。

那一刻，叔叔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里。他强忍着没有出声，悄悄走到船舷边我身后，一把抱住我，朝甲板中区走去。一场事故的苗头才算止息。

多年后提及，叔叔还心有余悸。万一出事，他怎么好跟唯一的老兄交代？

少不更事。我对潜在的危险浑然不知，念兹在兹的，却还是上岸后在供销社看到的玩具。当年，国家还很穷，供销社适合男孩的玩具，只有一辆小轿车和一挺机关枪。

叔叔要我挑一样。

小汽车？开起来溜溜溜，但好像没有机关枪摇起来哒哒响那么过瘾；机关枪？有过一把一模一样的，是不是小汽车会更好玩......我纠结得很，问叔叔能不能都要。

叔叔说不行，只能是一件。当年他工资也不高。

犹豫再三，我还是选了枪。尽管是第二次拥有同款式、同型号的玩具，却依然爱不释手，成为童年兵器库的宝贝。

这些年，叔叔给侄孙子、侄孙女买玩具更是舍得。当年我没有要叔叔买用手推动的玩具小车，但我的孩子却煞有介事开起了叔爷爷买的红色小跑车。呜呜呜地，在小区广场上相当拉风，小朋友都在屁股后面追着跑。

至于武器，叔爷爷给娃娃们升级成了大军舰。放进公园的大湖里面游弋往返，打着水炮，威风凛凛。一到这样的时刻，总会围上来不少孩子，眼馋地盯着小手里的遥控器。

早几年，由于女儿梅子还在长沙上班，叔叔经常在长沙。每个月都要来我这边，看看侄孙子、侄孙女，不是提着大玩具，就是一大包零食，花钱从不吝惜。

几十年风快地过去，世间事变幻无常，但叔叔对亲情的执着，对晚辈的关爱。却历久弥新。就像老字号的佳酿，越陈越香，回味悠长。

二

现在想来，当年带我去他工作的南县玩，叔叔钱包紧张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准备结婚。

那天，叔叔领我出去玩，我坐在自行车前杠上，他的女朋友、也就是后来的婶婶搭在后面。

天高云淡，阳光很好，风里有田野的芬芳。远处，洞庭湖里传来汽笛声声。叔叔故意把车骑得左右摇晃的。婶婶紧紧把住车坐垫，垂着两条乌黑的长辫子，低声笑怪。

经过一座小石桥。他们两个在桥上看底下的流水潺潺，把我搬到自行车后座上等。

等了很久，我生怕自己失去平衡摔下来，忍不住问他们还走不走，去不去别的地方玩......

叔叔很帅，老有人说他像日本明星三浦友和，婶婶也是方圆多少里难得的俊俏姑娘。

从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人。叔叔婶婶的浪漫延续到了现在。

记得儿时一次在资江边的姑姑、姑父家玩。大人张罗吃的，小朋友玩得不亦乐乎，叔叔婶婶却各自出去了一阵。两人回来的时间也差不多，相对哈哈大笑。原来都瞒着对方，做了一个头发回来。那份相视一笑的开怀和默契，也许只有两人自己能懂。

相夫教子，勤奋工作。婚后，贤惠而能干的婶婶默默无闻地承担起了很多。叔叔常说，娶到这样的太太，三生有幸。

男孩子动得多，吃得多。我童年在叔叔家的面条里面，总有婶婶多卧的一个鸡蛋。此外，只有姑姑儿子文哥有这种待遇。这是大人们都享受不到的，但婶婶从来不张扬。

一次，老家的堂姐卫姐邀请我带家小去镇上住几天。婶婶二话没说，坐公共汽车先赶过去，提前帮卫姐姐拆洗床单。既是让我们住得舒服一些，也是减轻女主人的负担。婶婶的家务活，除了厨艺还行的文哥能偶尔掂掂勺，我们其他几个很难插得上手。

堂妹梅梅不但相貌上继承了父母的优点，品质和素养同样很出色。她和妹夫都在北京工作，都在自己的工作领域勤奋耕耘，各有各的精彩。妹夫还获得过国家级的荣誉。小宝贝也生得虎头虎脑，招人喜爱。

20 世纪 80 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刚拂过华夏大地，全国上下一片热气腾腾的景象。时代的浪潮激发了人们内心的活力与干劲，每个人都怀揣着对未来的憧憬，积极投身于这场伟大的变革之中。那时，历史沉淀下来的人与人之间那份简单质朴的情感纽带依然坚韧。家庭和亲情在人们心中占据着无比重要的位置，人们珍视家人间的陪伴与支持，每逢佳节，阖家团圆，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共享美食，其乐融融的场景随处可见。

还记得我读小学时的一年春节，梅梅还没有上学。跟着叔叔婶婶来长沙过年。叔叔拎了一麻袋的花炮，兄妹在走廊上玩得不亦乐乎。我被鞭炮炸了手，但也没对快乐带来太多的干扰。

年夜饭，趁大人不注意，梅梅很喝了几大口红酒。小脸蛋红扑扑的，不停地唱“酒干倘卖无”，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年过完，叔叔回去，寄来了一封又一封的书信。尺素传心，纸短情长。

叔叔在信中说，回益阳后，总觉得丢了什么东西在长沙，后来才发现是心落在哥哥家里了。

叔叔曾经是文艺青年，和我父亲都喜欢文学，家里有很多这方面的书籍，还参加过自考。吹管乐，玩相机，关心时事，热爱生活。

受父辈的影响，梅梅算得上一枚妥妥的文艺青年。而在我的内心中，同样珍藏着一份真善美的书香。

叔叔也多次给我写信，鼓励我好好学习。

在寄到我学校的信中，有一封可能被同学误收了。我没有收到信，就没有再回过去。长沙和益阳其实不远，叔叔后来也没有再寄信过来。但叔侄之间往来的笔墨书香，却同样酿成了温暖我一生的甘醪。

三

前年春节，我和妻子带两个娃娃在益阳叔叔婶婶家过。妻儿都有寒假，提前很早就过去了。叔叔家待客之道还是老传统，不上大几个菜，好像就不能开餐。

那段时间，工作的忙碌让我在长沙和益阳两地来回奔波。有时候工作时间长，结束时天色已晚。即便如此，我心里仍惦记着叔叔，盼着能和他相聚。

每当见到叔叔的那一刻，一天的劳累都烟消云散。灯光暖黄，餐桌上飘出熟悉的饭菜香。轻轻举起酒杯，与叔叔相碰，浅抿一口，酒液顺着喉咙滑下，暖意瞬间涌上心头。

在这温馨的氛围里，没有工作的压力，没有尘世的纷扰，只有眼前这实实在在的人间烟火气。这烟火气，是与叔叔相聚小酌的欢愉，是儿时记忆里家的味道。在忙碌的生活中，这样的感觉已渐渐陌生，却又如此让人眷恋不舍。

跟叔叔交谈，总能学到很多东西。

比如去一座陌生的城市找地方吃饭，他的经验是看哪家饭店人多车多，一般错不了。我屡试不爽。

叔叔对人大方、热情而真诚，从资江河里上岸后，在国企车间干过几年，其后一直做销售。全国各地跑，走到哪里朋友交到哪里。他的经验是，销售产品，要先把自己推销出去。说话，要学会找共同语言；为人，要谦虚谨慎......他常常不厌其烦地跟我们说，为的就是希望晚辈少走一些弯路。

经常在外面跑，叔叔也经历过一些风险。如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在南方某城市火车站遭遇过抢劫，还好他及时呼救，拎包一顿胡乱挥舞自卫，最终吓退了群匪；碰到过扒手，裤袋都剪出过一个大洞，怕婶婶担心，回来只字不提。

几十年商旅倥偬，叔叔没上过大当。老销售员们“不贪财，不好色，不看热闹”的信条，叔叔守得很好。

漫漫人生数十载，叔叔独爱闲暇时小酌一杯。那一方小小的酒杯，承载着叔叔的生活百态。它是叔叔品味生活的精巧道具，浅抿一口，生活的酸甜苦辣便在舌尖缓缓散开；是他交朋结友的珍贵信物，推杯换盏间，情谊在欢声笑语中不断升温；是他浇灭心头苦痛的贴心玩伴，在那些辗转难眠的夜晚，酒入愁肠，让心底的阴霾渐渐消散；更是他超脱凡尘纷扰的精神寄托，微醺之际，仿佛能与俗世的喧嚣隔绝，寻得内心的宁静与自在。

对于生活，叔叔绝少抱怨。但我知道，叔叔配得上他承受的苦痛，正如同配得上世界赠予他的所有恩赐。

年仅八岁多，叔叔的世界便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爆炸事故彻底粉碎，生母在那场灾祸中不幸罹难。直至今日，叔叔仍清晰记得，当时他正在课堂上，懵懂间被老师带出教室。

年幼的他，怀着满心的惶恐与不安，跟随老师四处寻觅生母的遗骸。那焦灼的日光，嘈杂的人声，还有自己慌乱的脚步，是一生都难以忘却的伤痛。

同情之余，没人知道这个少年将面临怎样的人生。直到现在，也很少人明白叔叔这一路走来的酸甜苦辣。

叔叔对别人称呼他小名这件事，有着超乎寻常的在意，那近乎偏执的态度背后，藏着一段满是心酸的过往。或许，每一次听到别人叫他小名，那些关于母亲的记忆便如潮水般涌来，那是他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这份在意，也是他对尊严的坚守，是在命运的磨难中，不屈不挠的无声抗争。

当然，叔叔也非常感恩他的继母，感念老人家对自己父亲的陪伴，感谢她照顾了组合家庭的7个儿女。在他父亲和继母去世后，叔叔执意将两位老人安葬到了一起，合龛长眠。

往事如昨，历历在目……

靠着跟命运硬刚的劲头，靠着与人为善的信念，叔叔一步步踏出了属于自己人生的海阔天空。

我非常佩服叔叔的一个功夫，就是陷入烦恼处后，能及时止住心念之流，将注意力转移到开心的事情上去。

俗话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快乐之道，在常想一二，不思八九。这里就有积极的调心之道。

尽管迎来了七十岁大寿，但我相信叔叔内心里，还藏着一个向阳而生、勇敢活泼的热血少年。

年轻，是一种心态，与年龄无关。愿叔叔和婶婶常有活泼泼的赤子之心。

人间万事塞翁马，只生欢喜不生愁。正如有首歌中所唱：人生际遇就像酒，有的苦，有的烈。明日的酒杯，莫再装着昨天的伤悲。

此际，敬爱的叔叔，让我们举起杯，跟往事干杯！

叔叔，您出生的日子，正迎春暖花开时节。在您70岁生日的杨柳风和杏花雨里，让我们举杯，一杯敬往事，一杯敬未来！

敬永远奔腾在记忆长河里的过往，敬永不褪色的热血和青春，敬正在经历的、迎面而来的，一个又一个闪亮的日子！

作者：李治

责编：李治

一审：范远志

二审：王晗

三审：刘永涛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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