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评｜曹露浩：月下悲欢总关情——论湘剧《拜月记》的古典意蕴与人性张力
文｜曹露浩
在湘江氤氲的水汽中，湘剧《拜月记》如一朵带露的芙蓉，将战火纷飞中的儿女情长在长沙实验剧场娓娓道来。这部脱胎于关汉卿《拜月亭》的经典之作，在湖湘戏曲的沃土上生长出独特的艺术形态，其以月为镜的叙事智慧，在湘剧特有的高亢与婉转间，折射出超越时空的人性光辉。湘剧《拜月记》不仅是对元杂剧的简单移植，更是一场以湖湘文化为底色的艺术再创造。当高亢激越的弹腔在瓦舍勾栏间回响，观众得以窥见古典戏曲穿越时空的密码——那些被战火淬炼的人性本真，在程式化表演的褶皱里闪烁着永恒的光芒。硝烟弥漫的逃难路上，蒋世隆与王瑞兰的邂逅是故事的发端。湘剧艺术家用虚实相生的舞台调度，让战火成为流动的写意背景：旦角水袖翻飞间的踉跄步态，将仓皇南渡的群体命运凝缩为个体的生命震颤。这种以简驭繁的美学追求，恰似宋代文人画中的留白，在程式化表演中开辟出无限的想象空间。
王尚书父女对峙的经典场景中，湘剧音乐呈现出惊人的复调性。王尚书门第观念的骤然降临，如同湘江突起的逆浪，将才子佳人的旖旎情愫击得粉碎。湘剧特有的“放流”唱腔在此处迸发出惊人的戏剧张力，王瑞兰那段长达二十句的【四朝元】唱段，时而如泣如诉，时而激越悲怆，将封建礼教重压下的心灵撕裂演绎得淋漓尽致。老生行当塑造的王尚书，在“怒斥”时的髯口抖动与蹉步设计，恰如其分地展现了礼法威严与人性温情的剧烈碰撞。拜月场景的审美建构堪称东方戏剧美学的典范。一桌二椅化作瑶台仙境，旦角指尖轻捻的虚拟香烛，在月光如水的背景中化作通灵的媒介。王瑞兰与蒋瑞莲的“双拜月”，通过镜像般的身段设计，将姊妹间微妙的情感博弈外化为诗意的舞蹈语汇。当“月亮”以符号承载于背景之时，这个贯穿中国戏曲史的经典意象，在湘剧锣鼓的轻叩中焕发出新的生命。
在“焚香祷告”的核心唱段中，湘剧弹腔特有的“九腔十八调”展现惊人表现力。王瑞兰的每句拖腔都似月华流转，从初始的幽咽低回，渐次发展为穿云裂帛的呐喊，最终归于空灵的叹息。这种声腔的层次递进，不仅刻画了人物复杂的心路历程，更暗合中国古典诗词“起承转合”的美学结构。当“怎把愁肠付与广寒秋”的尾音消散在虚空，观众仿佛看见李商隐的无题诗在舞台上获得了立体呈现。在蒋世隆高中状元的俗套中，湘剧艺术家注入了令人耳目新的人性思考。王尚书在“认婿”场次中，那声带着颤音的“贤婿”称谓响起时，湘剧丑行特有的诙谐处理，让封建家长的权威在笑声中轰然崩塌。 全剧结尾处的“双团圆”超越了传统才子佳人戏的窠臼。蒋世隆与王瑞兰执手相看时，生旦演员借鉴了湘剧“阴阳眼”的表演技法——四目相对时刹那的凝滞，旋即转为眼波流转的深情，这种“刹那永恒”的情感定格，恰似杜丽娘“情不知所起”的现代诠释。当副末念出“愿普天下狂夫怨女皆成眷属”的题旨时，明代话本的陈旧说教已然升华为对永恒人性的礼赞。
从传统的戏曲舞台到春晚舞台，湘剧《拜月记》仍能以最传统的戏曲语汇触动当代观众的心灵，这正印证了经典艺术的永恒魅力。当月光再次洒向湘剧舞台，那跨越六百年的悲欢离合，仍在提醒大众：在礼教与真情、秩序与自由的永恒博弈中，人性的微光永远值得被凝视与歌唱。 责编：周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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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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