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走在湖湘大地上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02-25 16:32:14

文丨魏颖

湖南常德市沅澧垸内的柳叶湖畔,矗立着一幢巍峨的,具有古风古韵的仿唐建筑楼阁,这是为纪念中唐时期著名的文学家、思想家和政治家,人称“诗豪”的刘禹锡所建的司马楼。司马楼由主楼、观景亲水平台、连廊亭阁三大部分组成,宽阔的观景台上耸立着4.2米高的刘禹锡铜像,铜像左侧有两只仙鹤与刘禹锡相依相伴,其中一只仙鹤似乎在沉思默想,另一只仙鹤则展翅欲飞,令人联想到刘禹锡《秋词》中“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的诗句。

伫立在观景台,和“刘禹锡”“仙鹤”同看蓝天下浩瀚无边的柳叶湖,我的思绪不禁穿越到一千二百多年前的唐朝:永贞元年(805)秋,朗州(今湖南常德)柳叶湖畔,迎来了一位气宇不凡的士大夫,他就是从京都长安被贬谪到这里的刘禹锡(772-842)。在“永贞革新”中,刘禹锡成为唐顺宗改革的股肱大臣,正当他踌躇满志之时,不料风云突变,顺宗退位,宪宗登基,这场意图兴利除弊的改革仅持续了一百多天就失败了。作为“永贞革新”集团的骨干成员,刘禹锡被贬为连州刺史,途中,又再贬为朗州司马。他的好友柳宗元作为“二王八司马”之一,被贬为永州司马。

昔日的朗州不同于今日的常德,具有浓厚的蛮荒色彩,好在刘禹锡生性豁达,随遇而安,唯一愧疚的就是连累妻儿、老母随他千里迢迢,一路奔波到僻远之地。抵达朗州后,刘禹锡经过一番考察,选定在城南鼓楼旁的一块高地筑屋而居,此地靠近沅水,风光迤逦,更让刘禹锡欣慰的是,此地与招屈亭毗邻。招屈亭为当地纪念战国时期的爱国诗人,楚国三闾大夫屈原(前340-前278)所建,刘禹锡少年时代就熟诵《楚辞》,仰慕屈原的文采华章和高风亮节,以及他为了理想“虽九死其犹未悔”的精神。历史往往存在巧合,在屈原抱石沉江一千多年后,刘禹锡也被贬谪到屈原流放的地方。同样是忠而被谤,贤而被逐,同样是才华横溢、个性耿介,面对招屈亭,刘禹锡仿佛听到了楚国三闾大夫的灵魂召唤,他乡遇故知。

刘禹锡与老母、妻儿在招屈亭附近的一所茅屋安顿下来,这里环境清幽,有枫林,有橘树,可以聆听鹧鸪鸟的欢叫,还可以和屈原进行穿越时空的灵魂对话:“灵均何年歌已矣,哀谣振楫从此起。曲终水散空愁暮,招屈亭前水东注。”(《竞渡曲》)渐渐地,他淡化了逐客之恨,从心底里爱上了朗州的山山水水和风土人情。后来刘禹锡做了苏州刺史,还念念不忘这段岁月:“昔日居邻招屈亭,枫林橘树鹧鸪声。一辞御苑青门去,十见蛮江白芷生。”(《酬朗州崔员外与任十四兄侍御,同过鄙人旧居》)

遐思间,在导游的引领下,我们登上了司马楼。司马楼高三层,二楼为刘禹锡在朗州展览馆,以图文并茂的形式介绍刘禹锡在朗州任司马期间创作的诗文:朗州司马是个闲职,既然政治上朝廷不允许刘禹锡有所作为,他索性流连于柳叶湖、善德山、桃花源、太阳山、夷望溪、白马湖等灵山秀水,寻访阳山神庙、伏波神祠、楚平王采菱城、汉寿古城、司马错古城等历史文化遗迹,在探幽访胜中写下了《武陵书怀五十韵》《汉寿城春望》《登司马错古城》《经伏波神祠》《阳山庙观赛神》等一首又一首活色生香的诗歌。

我们一面观看展览,一面听导游娓娓动听地讲解《采菱行》的来历:春去秋来,转眼又到了朗州明媚的秋天。这天,刘禹锡信步来到白马湖畔,看到紫红色的芰菱浮在水上,五彩的鸳鸯成双成对,时而在白马湖上空翱翔,时而在湖中嬉戏。青春靓丽的采菱女一面划桨,一面采菱竞赛,她们的发髻、袖子参差舞动,头上的金钗、手腕上的玉钏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采菱女辛勤忙碌,全神贯注地采菱,没有注意岸上的小伙子骑在马上欣赏她们。一片晚霞中,采菱女满载而归,又欢声笑语来到市桥,贩卖所采的芰菱。商客们买得芰菱下酒喝,喝醉了就在湖堤上载歌载舞。这一幕一幕景致令刘禹锡心荡神摇,他回家后走笔龙蛇,绘声绘色地描写自己的所见所闻,一曲脍炙人口的《采菱行》便诞生了。

白马湖平秋日光,紫菱如锦彩鸾翔。

荡舟游女满中央,采菱不顾马上郎。

争多逐胜纷相向,时转兰桡破轻浪。

长鬟弱袂动参差,钗影钏文浮荡漾。

笑语哇咬顾晚晖,蓼花绿岸扣舷归。

归来共到市桥步,野蔓系船萍满衣。

家家竹楼临广陌,下有连樯多估客。

携觞荐芰夜经过,醉踏大堤相应歌。

屈平祠下沅江水,月照寒波白烟起。

一曲南音此地闻,长安北望三千里。

《采菱曲》汲取当地民歌精华,将朗州地区的风土人情描绘得生气盎然,末尾笔锋一转,借“屈平祠”“沅江水”抒发了诗人与屈原灵犀相通的情怀——虽然“永贞革新”如昙花一现,以悲剧谢幕,刘禹锡的美政理想并没有因贬谪朗州而泯灭,他“身在江湖,心存魏阙”,时刻翘首期盼朝廷的召唤,实现他经世济民的抱负。前路茫茫,世事难料,刘禹锡自己也没想到,在朗州北望长安,这一“望”就是十年!

唐宪宗元和十年(815),刘禹锡终于结束了在湖南朗州长达十年的流放,重返长安,和他同返长安的还有柳宗元。两人相约同游长安玄都观,看着昔日萧瑟的玄都观如今桃花烂漫,人流如织,刘禹锡倍感时光荏苒,沧海桑田,触景生情,写下了《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没想到这首诗触恼了当权者,招致刘柳二人再度被贬。刘禹锡被贬播州(今贵州遵义)刺史,柳宗元被贬柳州(今广西柳州)刺史。播州在唐朝的时候属于蛮荒之地,比先前的贬谪之地朗州更加边远落后。柳宗元得知刘禹锡将带八十多岁的老母同行,便向朝廷提出请求,愿意以自己所贬的柳州刺史与刘禹锡所贬的播州刺史相交换,哪怕谪死播州,也在所不惜!

当时身为御史中丞的裴度很同情刘禹锡的遭遇,同时感动于柳宗元的侠肝义胆,便在宪宗面前为刘禹锡求情:“禹锡固然有罪,但其母垂垂老矣,此番被贬播州,可以说与禹锡死别了,的确让人难过。”

宪宗听闻不由动了恻隐之心,退朝以后,对左右侍从道:“裴度爱我终究是真切的。”

第二天,宰相府根据裴度的进言和宪宗的表态,便改动了已下之诏,刘禹锡原派的播州刺史被改为连州(今广东连州)刺史。因为柳宗元所贬谪的柳州与刘禹锡所贬的连州同在南方差不多的纬线上,只是东西方向不同,两人便相约一同南下。

因为再次贬谪,刘禹锡与湖湘大地的缘分又一次续上了!不过这次不在朗州,而在衡阳。追寻刘禹锡的足迹,我们驱车来到衡阳西渡,这里自秦汉时期便有一渡口,行人商贾经此渡蒸水(湘江支流)。站在古渡码头,看江水汩汩流过,想象历史如同一条河流,不知覆盖了多少行色匆匆的脚步?但刘禹锡和柳宗元的脚步却难以消逝,因为他们在此留下了“衡阳三酬唱”的诗坛佳话。

江水如泣如诉,诉说着烟雨迷离的唐朝往事:刘禹锡与柳宗元这对难兄难弟历经山高水低,同行至衡阳,又要分道扬镳。临别之际,但见湘水两岸杨柳依依,随风曼舞,仿佛阔别多年的朋友,顿觉醍醐灌顶,方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从朗州沅湘、永州潇湘回到长安,现在又来到衡阳蒸湘,命运似乎绕了个圈,又回到了湖湘大地!两人内心五味杂称,无限辛酸,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在这宦海沉浮中始终有知己相伴!

柳宗元不胜唏嘘,吟成一首七律《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

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

伏波故道风烟在,翁仲遗墟草树平。

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

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

刘柳二人再次被贬,导火线是刘禹锡那首诗《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柳宗元却丝毫没有怪罪刘禹锡,他明白此番被远放,表面上是受了刘禹锡的牵连,其实根本原因还是自己与刘禹锡希望通过改革兴利除弊,让更多的老百姓获得利益,却同当权者政见相悖。他虽然“垂泪千行”,但还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刘禹锡!

刘禹锡读了柳宗元的七律,由衷感佩这位比自己小一岁的柳贤弟的胸襟和才情,情不自禁酬唱了一首《再授连州至衡阳酬赠别》:

去国十年同赴召,渡湘千里又分岐。

重临事异黄丞相,三黜名惭柳士师。

归目并随回雁尽,愁肠正遇断猿时。

桂江东过连山下,相望长吟有所思。

听了刘禹锡的吟诵,柳宗元越发心有戚戚,不由感慨一条看不见的命运线总是将他和刘禹锡的命运耦合在一起:二人同年登进士第,相隔一年步入仕途,同在长安供职,都参与了王叔文倡导的永贞革新;在永贞革新失败后都被贬谪湖湘,一个朗州,一个永州;在湖湘呆了十年之久,又同时被召回长安;因未取得当权者的信任,两人又同时再次被贬,一个连州,一个柳州……抚今追昔,柳宗元不胜唏嘘,脱口又是一首七绝《重别梦得》,赠与刘禹锡:

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歧路忽西东。

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

此时兰舟催发,两人即将各奔东西,走向新的谪迁之路,不禁五味杂陈,悲从中来。如果圣上能批准两人辞官,那么两人也乐得毗邻而居,躬耕田亩。刘禹锡读了柳宗元的七绝,回顾自己二十出头便与柳宗元相识相知,两人铁肩担道义,妙手写文章,在宦海波涛中沉浮,暮年若能惺惺相惜,比肩而耕,也是人生无憾了。当即也回了一首七绝《重答柳柳州》:

弱冠同怀长者忧,临岐回想尽悠悠。

耦耕若便遗身世,黄发相看万事休。

柳宗元诗兴正浓,读罢刘禹锡的和诗,回顾平生所经历的磨难与无常遭际,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想到与挚友在这里分别后,从此天各一方,也许相聚无期,不觉悲从中来,又吟哦了一首《三赠》:

信书成自误,经事渐知非。今日临岐别,何年待汝归。

看了柳宗元不胜悲戚的《三赠》,豁达乐观的刘禹锡不以为然,他认为自己和柳宗元还年轻,总有打破樊笼出牢关,再次结伴而行的一天。他安慰愁肠百结的柳宗元,又写了一首《答柳子厚》:

年方伯玉早,恨比《四愁》多。

会待休车骑,相随出罻罗。

两人在依依不舍中挥泪而别,刘禹锡目送柳宗元的船消失在湘江尽头,才牵着马转身离开,他不曾想到柳宗元的“何年待汝归”,竟一语成谶,这次在衡阳蒸水的生离竟成诀别!

元和十四年(819),刘禹锡年近九十的老母仙逝,同年11月,刘禹锡护母灵柩离开连州北归,又至衡阳,却惊闻柳宗元不幸身染重疴,卒于柳州任上,享年46岁!在痛失慈母与挚友的双重悲愤下,刘禹锡在衡阳写下了“忆昨与故人,湘江岸头别。我马映林嘶,君帆转山灭。马嘶循故道,帆灭如流电。千里江蓠春,故人今不见。”(《重至衡阳伤柳仪曹》)。之后,刘禹锡不仅遵从柳宗元的嘱托将其遗孤抚养成人,而且倾付十年心血收集柳宗元一生的诗文,编集成册,题为《河东先生集》,并在集前写下序言。

岁月如烟,沧桑成歌,滔滔湘江汇合沅水、蒸水等诸多支流,不仅映照了刘禹锡、柳宗元与湖南的不解之缘,也折射了一代又一代风流名士不约而同抵达湖南的历史宿命——湖湘接纳了他们,而他们也接纳了湖湘,并自觉承担起传播中原文化的责任。刘禹锡来湖湘之前,早有屈原、贾谊探路,又有张说、元结、王昌龄等前赴后继;刘禹锡走后,杜甫、秦观、辛弃疾、文天祥、胡安国、胡宏、张栻接踵而来,一代又一代迁客骚人承续中原与湖湘之间旷日持久的文化碰撞与思想交流,将各地文化源源不断地引入湖南这片文化源远流长而又极具潜力的土地,不仅为中国文学长廊增添了靓丽的风景,而且使湖湘文化更为包容,更为丰富多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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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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