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湖南记者 陈普庄 唐雨琪 童迪

远远看到一辆白色网约车驶来，在我们面前停下。一个男子从车上探出身，运动装，长发披肩，步态慵懒，满身摇滚范。

是达哥。

新湖南记者比预约的时间早到了一个小时，在达哥和他母亲孔姨开的小吃店吃中饭，特意没有提前告知。

目光交汇，达哥迅速锁定了我们这一桌。

“一种直觉。”40岁的达哥，不到20岁就走上了社会，打过工，做过生意。店里的客人是打卡的游客，是慕名而来的“老口子”，还是别的来头，他是自己总能猜个大概。

这种“直觉”对于从事餐饮行业是不是很有帮助？“不，我不喜欢做餐饮。”“摇滚青年”很直白地反驳。但人到中年，他决定“听妈妈的话”。

5年前，他和母亲一起开了这家店。

徐文达小时候和母亲孔健国的合照。图源：受访者提供

更多人知道的是故事的A面，一位患癌母亲向死而生，用一家小吃店重新编织起亲情纽带的励志和温情。

鲜有人提及的故事B面，则是一个长沙80后逃离原生家庭，浪荡漂泊，最终为亲情回家的成长和蜕变。

01 一碗麻油猪血

达哥睡到中午才起床，因为有点发烧。他特意嘱咐我们，采访时“不要告诉孔姨，省得她担心。”

达哥名叫徐文达。有外人在的时候，母亲叫他达哥，他则跟别人一样喊“孔姨”。

他还没吃中饭，向服务员点了一盘酱油炒饭，一碗麻油猪血。身为小店老板，倒像是个熟客。

孔姨开店，是为了找回儿子的童年。麻油猪血是她研制的第一道菜，也是徐文达小时候最喜爱的街边小吃，直到现在依然是。

达哥曾是个快乐的长沙伢子。他和父母一起住在长沙市望月湖小区。父亲是湖南橡胶厂的领导，母亲在国营长沙饭店搞管理。在20世纪80年代，这里是长沙最先兴起的商品房小区。

有钱不等于真正的快乐，上学途中的小吃才是。他总是提前一天告诉母亲，想吃点什么。除了麻油猪血，还有白粒丸、刮凉粉、荷兰粉……

“他每次吃到连葱花都不剩”，孔姨回忆道。

1994年，达哥9岁。因为企业改制，孔姨停薪留职去了别的企业，做的还是餐饮管理。挣得多了，也更忙了。

父亲在单位管销售，成天奔波在外。

往后的十几年，达哥关于父母的记忆，“几乎是一片空白”。

后来，青春期的叛逆不期而至。辍学打工，纹身，学会抽烟……他不怕惹事，因为“家长连开家长会的时间都没有”。

他爱上了摇滚乐。直到现在，仍对枪花、蝎子、唐朝等乐队如数家珍。

达哥自我剖析，玩摇滚是为了让自己被看见，被听见。他还参加了《超级男声》选秀。从报名到淘汰，始终是他一个人。

母亲孔健国，大家喜欢亲切地称呼她“孔姨”。新湖南记者 童迪 摄

“孔姨做的小吃，其实并不惊艳。”达哥话锋一转，“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味道，换个地方就没这个味”。

孔姨就是用这碗麻油猪血说服儿子一起开店的。

达哥事先不知道的是，为了找回记忆中的味道，孔姨连酸菜都试了好多种。梅干菜、排菜……直到最后，才发现要用凤尾菜——对酸菜的细分，是一个老长沙餐饮人的苛刻与执念。

“那天我儿子吃到这碗麻油猪血的时候，眼眶是湿润的。”孔姨说。

02 抗争与和解

长沙伢子是不会轻易掉眼泪的。

“大不了”，十几年不跟父母讲话，住在爷爷奶奶家不回家，辍学去外地打工，回长沙只要摇个铃子，就会有兄弟出面跟你一起搭伙做生意……

大不了，逃避就是。

2016年，孔姨被诊断出乳腺癌晚期，这个噩耗让达哥感觉自己逃无可逃。

一边忙着外省的生意，一边不时抽空跑回长沙陪伴照料母亲，达哥说，那或许仅仅是一个儿子的义务，包括给母亲疼痛的身体按摩，也是义务。

3年过去，治疗效果本来是好的，一次复查时，医生诊断出孔姨身上的癌细胞扩散了。

达哥记得，那是2019年的某一天，回到家中给母亲按完摩，他把手搭在母亲手背上，瞬间“崩溃”了。

记忆里，母亲的手是温润的。

“手冰凉的，刮瘦的，我忍不住看了一眼她的脸，突然发现，我的妈妈怎么不漂亮了？”

一瞬间，为了照顾母亲的心情，达哥强行忍住了泪水和在失控边缘的情绪，他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我已经失去过她一次，我不要再失去她了。”

孔姨在店里忙碌。新湖南记者 童迪 摄

之后，母子之间开启了长谈。

“细坨（徐文达乳名）啊，我都不记得你十岁时候的样子了，我不晓得你什么时候开始长胡子，什么时候开始谈爱，你现在都做爸爸了，我都一点记忆都没有，不晓得哪一天，我就……”

“你莫乱想，安心把身体养好，等你好了带你去玩，去看你喜欢的刘德华。”

……

那一次，阻隔在母子间的那座冰山，随着达哥的“崩溃”，崩塌了。

再后来，身体好转的时候，孔姨偷偷下厨房给儿子做小吃。达哥则把外省的生意转让了，专心陪着母亲。

比母子破冰更难的是与癌症达成和解。

“我妈妈觉得，如果继续治疗，带来的痛苦，比这个病本身更痛苦。如果真的已经扩散，那就向死而生。”

孔姨想开一家小吃店，和儿子一起创业，“因为一家人又可以在一起”。达哥担心母亲的身体，但他发现因为这个念头，母亲眼睛里又有了光，“半推半就，算是答应了”。

他给这间小吃店取名“小亦小”，“是我的小时候，也是许多人的小时候。”

孔姨开发了60多款老长沙小吃，凭着自己毕生餐饮管理的经验，“小亦小”顺利开张，从2019年10月至今，在长沙陆续开了4家店。

03 生活的意义

孔姨说，她已经4年多没去过医院了，已经不再关心那些她看不见的癌细胞是否在继续扩散。

如果生命的长度不可控，那就争取拿捏它的深度和广度。

达哥说，从母亲身上，他忽然明白什么是生活，“以前的自己只是活着”。

孔姨在小店的杂物间布置了一间茶室，除了喝茶聊天，还要接待附近的流浪猫、流浪狗。

“这是咪咪，这是翠花……”孔姨从架子上拿出一包猫粮，小家伙们迅速围了过来，灵得很，“我以前没有时间关注这些猫猫狗狗，现在觉得不仅是我养了它们，它们也陪了我”。

孔姨还玩起了自媒体。平均每两天更新一条视频，一周还有三四次直播，教观众做长沙菜。点赞量最高的一条视频，标题是《活在当下》。

孔姨在平时店里不忙时，经常会坐下来和顾客聊天。新湖南记者 童迪 摄

自媒体的账号是达哥的爱人陈芝在打理。达哥说，十几年前有个女孩在母亲开的饭店里做暑期工，他稀里糊涂地爱上了她。现在，他们有了一个聪明调皮的儿子。

“她俩性格好像，独立，好强，贤惠。”

“老妈和堂客的关系好”，闲散惯了的达哥一边暗自开心，一边不知不觉地收了心，扛事了。

采访的这一天，他还去了一趟儿子的学校。“孩子最近学会调皮打架了，这要不得。”

作为母亲的合伙人，达哥笑称，除了负责试吃，他的主要职责还是给母亲提供情绪价值。

“她心情好，身体就好，身体一好，她就更加闲不住，而且又开始骂人了。她一骂我我就笑，我一笑她就跟着笑。”

一切好像都朝着电视剧大团圆结局的方向发展，而作为一个爱折腾的长沙满哥，达哥说，他还想玩一票大的。

“我想把我妈妈这些年做的小吃，做成一个比‘小亦小’更大的牌子。”

“脑壳里隐隐约约有一些类似于新龙门客栈、悦来客栈的场景，又有点像火宫殿。”达哥说，这样的场景，投射了母亲的前半生——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正值芳华的母亲孔建国，从一名服务员做到国营饭店的经理，随后下海经商，创办多个本土餐饮品牌，热心仗义，热爱长沙小吃。

“也许它到最后都只是一个想法，我不懂餐饮，也不懂资本，只能凭感觉慢慢来。”  

达哥说，“计划”二字从来就不在他的计划里。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夜幕降临，妈妈又会打电话喊他回家吃饭。

徐文达说，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做，“计划”从来就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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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