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刘鸿伏:绝唱(短篇小说)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03-05 13:37:32

云翁的家在青草湖偏南的小镇边上,是那种比较老式的砖木结构平房。早上八九点钟的时候,他闲坐在布满苔藓的石阶上,手里的紫砂壶在晨光里泛出温润深沉的光泽。显然,这把壶有一大把年纪了,应该比它的主人更老些。

云翁对着壶嘴“嗞”了一口,半闭了眼,很享受的样子。待他再睁开眼睛,满湖霞彩,荡漾变幻,缥缥缈缈,湖上的船、网杆和岸上的树木、房屋都变得影影绰绰起来,世界忽然被虚拟了,滤涤干净了,宁静中充满了温暖。他想要的就是这种感觉,他觉得生活就应该是宁静而温暖的。

50岁之前,他是一名巴陵戏演员。50岁以后,他所在的剧团解散了。就是不解散,他也只是剧社里一个合同工,身份还是渔民。不过,他这位渔民却有些特别,别的渔民在洞庭湖里打鱼为生,他却只隔三岔五打鱼,一心喜欢唱戏,过酒瘾一样过着戏瘾,岸上时光比水上时光多。还有就是他不仅唱戏,还把家安在青草连天的湖岸,而不是像普通渔民一样,一条船就是一个家,一辈子随波漂流,在湖上数星星看月亮,在船上呷酒吃鱼,骂娘。在渔村,他是一个另类。

云翁确实是一个另类。他唱巴陵戏,远近闻名。对于他的唱戏,有许多传说,传得最多的是他每次为亡人唱“回魂”一折时,常常有惊人的事情发生。而且,他虽然将唱戏当成了大半生谋饭的职业,但“回魂”一折,却不常唱,每唱一次,都冒了生命危险,故此,除非丧家重金求唱,无法推脱,否则不会冒险一试。他总觉得,自己许多时候可以和某些神秘事物发生关联,仿佛那些过往的灵魂是有血肉的一样。

云翁年幼时叫刘祖泽,和父母在船上生活。每天睁眼闭眼都是湖水和渔船,很是单调。他很小就在船上帮活、剖鱼、收网、洗菜。船舱里锅碗瓢盆,床铺家伙,一应俱全。父亲爱哼几句巴陵戏,一边撑船撒网,一边唱戏,鸟飞云走,帆移山影,日子流水般过去。云翁吃着船上煮的鲜鱼,长得疯快,6岁就在某一个夜晚被父母船舱床铺上的快活开了性启蒙一课,从此,就老想着离开船与湖,到岸上去讨活。7岁,云翁被送到岸上读小学,云翁求父母让他寄宿,父亲竟一口答应了,这让他快活了整整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之后,小学一年级的云翁,因为老搞不懂3+5=8,被算术老师罚站两个小时,云翁从此在心里对算术生了很大的畏惧,心里蒙上了一层比湖上雨云还浓的阴影。因此,云翁便一步一步坠落成为那所小学里成绩最差的差生。老师说他蠢,父母拿他没法子,只好让他一再留级。云翁在小学混了许多年,成为大名鼎鼎的“留学生”,凡父母骂孩子蠢,没有出息,必说:“你是第二个刘祖泽吧?!”然后啪的一巴掌,把孩子打个眼冒金花,末了,还会骂一声:“猪!”云翁在小学出了大名,按理应该很自卑,可怪就怪在,他看起来傲得很,仿佛“留学生”刘祖泽是别个,倒不是他。

虽然云翁如此不堪,但也有一件令人惊异的事让别人对他刮目相看。他不读书,也不会读书,却独独对巴陵戏台词有着特殊的记忆力。一到上课,他就溜了,出了校门,去镇子的巴陵剧社听演员唱戏,听一折,记一折,唱、念、做、打,一招一式,都能过目不忘。剧社的人见这黄毛小子天天来看戏,某日就好奇地问他:“小娃娃,你听得懂吗?”云翁应声说:“好懂!咋不懂?!”于是剧社的师傅就开玩笑:“娃娃,你且唱一句来,若唱得好,我收你为徒。”云翁毫不怯场,顿开嗓子竟唱了《打严嵩》中的半个折子,加上念白,居然喜乐哀怒悲恨惊愁全有了。剧社的师傅大惊失色,连声惊呼:“这孩子是个唱戏的天才呀!”

巴陵戏在洞庭湖一带又叫岳州戏,以弹腔为主,融合了湘北及中州韵、湖广音,成为舞台语言。它有一套完整的表现人物与故事的特殊手法,风格朴实粗犷,以武戏为多,讲究手、腿、口、身、颈、武、道、扎“外八功”,道与扎是指道具与装扮。所谓“身法出于脚手,面功出于眼睛,”以“外八功”表现喜怒哀乐悲恨惊愁等人物内心世界,粗犷中显出精细。有人说巴陵戏是起源于民间喜丧的歌舞,楚人尚巫,巴陵戏能还原楚地风俗文化,因此极有生命力。过去的戏班子,除了正经演出一些历史故事与传说剧目外,许多都能根据民间喜好与地方风俗,自编自演,以此谋生。尤其是湘楚间的红白喜事,从来都是戏班子撑场面。红喜事容易对付,热闹就行,白喜事却有许多讲究。唱白喜事也叫“唱夜歌子”,“唱夜歌子”来钱,成为地方剧社或民间戏班的主要挣钱途径。巴陵戏演员,都会“唱夜歌子”,唱腔哀婉凄楚。

云翁那个小镇剧社,当年就是以唱红白喜事为主,当然也唱那些传统剧,如《九子鞭》《弃花翎》《审刺客》《打严嵩》这类大剧目。这类剧目也颇有观众,但农民与渔民,听这些东西未免有些难度,倒是办喜事中唱的诙谐喜闹,办丧事中唱的哀伤凄楚,不仅能听懂,而且很切合现场气氛,因此十分受欢迎。

湘楚间民俗,生活尚俭,但对红白喜事却绝不小气,必要大操大办,因此,花钱请戏班,是从不吝啬的。小镇的巴陵剧社,老艺人多,都身怀绝技。他们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并将外地一些戏剧的优长吸收到自己演的戏中,愈发精彩叫座。

剧社里让云翁唱一句的那个师傅叫作“孙一指”,这是艺名,原本叫啥没人知道。他当过戏班班主,还漂洋过海到过倭子国,技艺精绝,因左掌断一指,故而取了孙一指的艺名。

当时孙一指见云翁这般小,竟能剽学《打严嵩》折子,而且唱得行云流水,情景交融,做、打、念、白都有模有样,一时惊为神童,大喜之下,心里立时有了收他为关门弟子的念头。

云翁年纪虽小,却鬼精,见孙一指两眼发亮,神情激动,便晓得这老家伙真会收自己为徒,自然也喜欢得很。自己厌恶读书,喜欢唱戏,干脆弃学得了。不过,当孙一指徒弟,拜师学戏,还要父母同意。

孙一指决意收云翁为徒,便让剧社领导和同事做见证,请小学校长出面做云翁父母工作,希望云翁弃学从艺。

云翁父母四时漂在水上,湖泊芦荡与烟霞深处,随缘即家。校长驾了船,在湖上寻访了大半日,才找到正在船上撒网唱巴陵戏的渔家汉子。跟他谈了十分钟,吃了一杯茶,居然毫不费力就搞定了。云翁的爸说:“这小子天生与书无缘,白混光景,不如拜孙一指为师,学点戏,将来也能讨活”。云翁的妈也同意,只说:“孩子还小,剧社既然招收他,一是学不好不能打他,二是也要发一份口粮。今后是剧社的人,能不能吃国家粮?”校长说:“刘祖泽同学虽不会读书,却是学戏的好材料,难得孙一指大师傅看上,要收他为关门弟子,这也是人尽其才。至于吃国家粮呢,那就不好说了,要看以后发展。但发口粮与工钱,是可以保证的。”

云翁小学未毕业,进了镇上的巴陵剧社拜后来成为戏剧大师的孙一指为师,从此开始了学戏、唱戏人生。所以云翁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人生如戏,戏似人生。

云翁成为戏人而未成为渔民,不能不说有如戏剧的巧合,无巧不成书。

云翁随孙一指学戏五年,穿村走巷,也走了许多大号城市,他的巴陵戏师承孙一指,后来自然称为“孙派”。孙派的功夫,武功与唱腔都别具一格,能融合各大剧种某些长处,又强化地方语言色彩,所以,孙派后来能独立成派,孙一指能称为戏剧大师,是有其原因的。

云翁在孙一指门下,日夜揣摩领会,技艺精进,许多大剧之外,又体察民俗民情,将雅与俗的东西杂糅捏合,和面团一般,居然渐入佳境,做到了学师又不似师,细节处又比师傅生动有味。孙一指观念开放,并不要徒弟一味似师,只要戏演得精妙,可以自己创造发挥,不妥帖处,加以指出,使之完善,因此,云翁学五年戏,比得上别人学十年还有多。孙一指经常夸徒弟有天赋,天生就是学戏的料。

云翁在十八岁时,随师进京演剧,在人民大会堂演出《玉麒麟》,和师傅同台,博得满堂喝彩,并受到中央领导人接见。这在当年,是一件极其荣耀的大事,几乎一夜之间就轰动了整个水乡,孙一指因此离开剧社调入省城,并成为政协委员,而云翁虽还留在剧社当合同工,名气却大了起来,除了正常演剧之外,每晚和节假日几乎都被请去串台走穴或唱红白喜事,收入颇为丰厚。

云翁的演技与唱腔,许多人都认为已经超过了他师傅孙一指,只有武功尚欠些火候。孙一指的武功可谓一绝,在剧社当演员时,平日无事,便去镇子的大祠堂门边那对大石狮子上练轻功与指功,常常是观者如堵。两对狮子之间约三丈距离,孙一指收腹提气,从这一只石狮飞跃到另一只石狮子上,有如凌空的燕子,来去如风。有时几杯酒下肚后,一时兴发,便大吼一声,用两根手指托举身体,在光洁如镜的石狮头上倒立旋转,车轱辘一般,呼呼生风。云翁也可以以指力托举身体倒立,但不能旋转身体,显见功夫不如师傅。不过,云翁下乡唱戏,除了红喜事偶尔露几手从师傅处学来的绝学助兴外,平时最多的还是被请去唱丧戏。丧戏又叫哭戏,他的哭戏出神入化,大受欢迎。尤其“回魂”一折,乡人看他有如鬼魂附身,场面十分吓人。云翁自己绝不轻易唱“回魂”。

云翁年轻时,性格狂放不羁,特立独行,除了戏,似乎一切都事不关己,对送礼、走门子的事极为不屑,故而,虽有许多改变命运的机会,他都漠不关心,反倒让别人得了便宜,转正的转正,进城的进城。师傅孙一指同样也是一个怪人,一生痴迷唱戏,一生不娶不成家,清高得有些不食人间烟火。云翁个性本就异乎寻常,加上在孙一指门下耳濡目染,所以唱了很多年戏也出了多年名,还是合同工身份。

自从师傅孙一指被调入省城剧团之后,小镇的剧社陆续走了不少老师傅和骨干,只有云翁依然在剧社待着。实际上,剧社已逐渐走向解体,看戏的人越来越少,剧社生存已是难以为继。不过,云翁倒没有什么危机感,他的名气大,凡红白喜事,必请他唱戏,过日子并不成问题。

云翁唱哭戏中的“回魂”一折,有许多讲究,在外人看来,十分的神秘诡异。

丧家请云翁,如需唱“回魂”,则必事先与他商量,要看他应与不应,若是应了,就不能计较酬金,高的三五万,低的也要上万。八年前的秋天,有一位搞仿古建筑的大老板,死了爹,非要请云翁唱剧,而且必须唱“回魂”。云翁只答应唱戏,却坚决不肯唱“回魂”折子。后来经中间人反复协调,老板出价五万,云翁被逼得没法,勉强答应了。

但云翁开了两个条件,一是让孝家至亲手持瓦钵走村串巷讨一百家的米,每家乞米一百粒,少一粒、少一家都不行,说这是祖师爷传下来的老规矩,坏了规矩就会出人命;二是在唱回魂时,儿童与老人要回避。

云翁的两个条件,老板都一口答应了。云翁只好按点赴会,为丧家唱剧。云翁有几个剧社同仁配戏,有人担心,唱“回魂”会出事,劝云翁退了钱,只唱普通的行孝和亡人升天哭腔。升天哭腔是洞庭湖地区很古老的“夜歌子”,是唱亡人一生辛苦、千般不易,在世间生活的种种,最后一部分唱亡人的魂魄如何不舍得离开亲人和阳世,升天途中又有种种阻碍等。调子悲哀凄楚,唱的和听的都落泪。云翁唱这一段时,白衣白裤,在台上幻影移形,虚虚渺渺,状写亡人种种不舍,低哑处如悠长的一声长吁,高亢处声如裂帛,凄切尖厉,足以令人断肠。

云翁唱“回魂”那一折时,正值秋月如水,白露凝霜,风吹树梢,枯叶簌簌飞落。孝家搭的戏台在一片湖塘的高旷处。白衣白裤白帽的亡者亲人和请来哭丧的十几个哭娘(乡间丧事中专门请来哭丧的一种职业人),正围着一个黑漆漆的大棺材边哭边跪,秋风凄绝,声如鬼魅,月光白晃晃照着这阳世上的苦景,场面瘆人,让人觉出死亡的恐惧。

老板为了显示财势,戏台搭得十分雄伟,台子高五六米,宽可跑马,戏台结的穹顶,两侧用彩纸扎出升天图和龙凤呈祥图案,豪奢里透出几分阴森怪异。戏台的中央摆着一张神台,上面供着牲果香烛,一个大号瓷钵,盛满了白米,那是从一百户人家讨来的米。

老板请来了所有的亲朋好友,还有本村和邻村前来吊丧和看戏的人,所以,这天晚上聚集在戏台和亡者棺材旁的各色人等,怕不下千把人。男女老少,热闹非凡,赶集一样,各人心里透着兴奋,虽是丧事,却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洞庭湖边的人对生死有一种很不寻常的洒脱与观照,风浪里讨生活的人,大抵并不如山里人或城里人把死亡看得那么隆重与神秘。所有吊丧的人和附近赶热闹来听戏的人,对戏台上的云翁充满了好奇和期待,他们都听过云翁的戏或听过他的名字,知道他是一个名角,唱哭戏能唱得让石头落泪。

待几声凄清的锣钹声响起,闹哄哄的人声忽然沉寂下来。二胡从戏台一角如梦如泣袅袅飘出,随二胡声飘出白衣人,一声裂帛,便把所有人的心从胸腔里陡然攫住。

白衣人的身形如影似魅,在空旷的戏台子上忽隐忽现,他的唱腔如泣如诉,将亡者在人世间的苦楚和对亲人的依恋唱得千回百转。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中哭声已是此起彼伏,眼泪如一场寒冷的秋雨。亡者的亲人沉浸在戏里戏外,哀痛追缅,情难自已;不相关的人也被牵动内心深处种种伤心事,不由得大放悲声。这一折,便是云翁惊人的升天哭腔。

升天哭腔一折唱完,二胡声骤然凄厉起来,台上灯火摇曳不定,冷风掠过颈脖。轻轻一声钹响,那钹声轻得让台下的人无法听到,却在心里一震。

一团白烟从戏台边缓缓旋起,带着一阵阴风,神台上所有的香烛都暗了下去。烟雾中似乎有一个怯怯的影子御风而行。台下看戏的人都晓得那是死者的亡魂回来了,但又知道这只是戏,并非真的有鬼魂。月光下黑漆漆的大棺木和雪一样的孝衣孝裤,还有戏台上惨淡的烛影轻烟,构成一幅阴森诡异的场景,让看戏的人心里直发毛。

戏台上的烟雾渐渐浓重起来,那团随风旋转飘忽的烟雾里,凸显出亡人的影像,神态酷似,只是多了一种凄怆彷徨。

此时戏台下开始烧化纸人纸马和纸钱,亡人的影像朝台下烧着的物件轻轻挥了一下指爪,燃烧的火堆立马化着一团团绿色火球,在风中满地乱滚乱窜。台下惊叫声一片,台上猛地爆出一生裂帛似的哭腔,铙钹齐鸣,二胡声尖厉凄切。

云翁的“回魂”一折,便在这种情形下开唱了。

云翁浑身素白,眉眼高高吊起,一束长发倒吊胸前,遮住口鼻前额,他从一团烟雾中无声飘出,那一声裂帛的哭腔便是从他身影飘向戏台中央时出其不意发出的。

戏台上的云翁已完全化身亡魂,唱腔加上念白,配上手眼身法,活脱脱一个形销骨立的亡魂出现在看戏人的眼里。

云翁演的“回魂”,沿袭了乡间关于人死后的有关传说,黑、白无常押着魂魄过奈何桥时,正好孝家烧化大量纸钱,亡者以此贿赂了无常和孟婆,没有喝下孟婆汤,并依例做七七四十九天孤魂野鬼,重回阳间,收拾好一生留下的足迹,并回到生前的家里看一眼亲人。时辰一到,无常自然来押了这游魂去地府。

但云翁却只把收脚迹、看亲人和无常来押游魂这三个段子唱出来。亡者是一个老农,足不出村镇,一生足迹尽在田野,所以云翁一一唱来,有如亲身经历,刻画得如在目前。“一个脚印一把汗,吃尽阳间苦和难;一个脚印一把泪,风吹土掩催心肝;一个脚印一滴血,离了阳间去阴间。”二胡声若断若续,偶尔一声铙钹响,将云翁凄惶哀婉的唱腔衬托得如泣如诉,让听戏的人心里生出百般不舍,心酸流泪。

“回魂”的高潮部分在游魂要再次被无常押回地府一节。亡人难舍阳世上的亲人,不肯去阴间,与无常有激烈的争斗,最后被无常用长链锁住颈脖,押回地府。云翁唱到见无常时,头顶那束长发忽然竖立起来,足有尺把高,一声厉叫,双眼喷火,一张白脸转瞬变成惨绿色。这里面融入了川剧中的变脸技巧。戏台中央摆放的神案上烛火齐明,瓷钵里的白米竟然在那声厉叫中,齐齐向中心部位集结,云翁唱一句,那钵中的白米就长高一寸,唱到与无常争斗时,白米竟已从钵内竖成一根高达半尺的米柱!看戏的人一齐惊得目瞪口呆。那米柱分明是一粒一粒集结起来又自动形成柱状,众目睽睽,其中别无关窍,这就愈发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显得诡异、神秘。

观众正惊悚、发呆,台上的云翁咆哮厉喝不绝,嗓音嘶哑,全不是唱腔了。忽然,他身子僵硬,双手下垂,僵尸一样跳了起来,眉眼间现出极大的惊恐与痛苦,脖子伸出老长,舌子一寸寸吐了出来,样子十分吓人。

云翁的同仁发现情形不对时,已经有些晚了,那神案上诡异地竖立的米柱随着一股阴风吹过,无声倒了下来,白米撒落满地,而伸颈吐舌的云翁,一声绝叫,身子便往后倒。

师傅们七手八脚上前抬了倒地不省人事的云翁匆匆下台去,掐人中、灌姜汤,都不济事。一个同仁急中生智,忙拨打了云翁师傅孙一指的手机求助。孙一指告知赶紧在他身上撒米、泼冷水!很快便有人把一捧米和一盆冷水拿来,朝云翁兜头兜脸倒下去。只见云翁一个激灵,嘴里吁出一口幽幽长气,竟真的活了过来。大老板一家子和戏社同事这才抹了一把冷汗,放下心来,幸好没出人命!问他咋回事?云翁有气无力地摇摇手:“说不得。赶紧走!”

从此以后,云翁再也没有唱过“回魂”,而且也不再唱丧戏,哪怕人家出再多的钱去请他。

云翁终于随着小镇剧社的解散而被解雇。

云翁一家子的开销便多少出现了问题。他的老婆在镇上开了一个专门卖鱼粉的小门面,生意不好不坏,老婆的娘家在乡下,有些穷,常要拿钱去贴补。好在云翁这些年靠走村串镇唱红白喜事, 攒下一些钱,暂可衣食无忧。问题的关键在于,云翁的两个儿女,一个在读大学,一个读高中,非常花钱,每年在他们身上要花费三四万,这笔开支很让云翁压力山大。因此,云翁打回原形,又做了渔民之后,只好一边参加些乡里红喜事的演出,一边开始收徒教戏。有空就驾了渔船,在湖上打些鱼,几项收入加起来,一年也能挣个两三万块,勉强可以支付儿女的学费和生活费。

云翁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没啥大抱负大理想,从小不爱读书就说明了这一点。他知足常乐,觉得以前的日子太匆忙,于今,他要把日子慢下来,悠着过。对于唱戏,他还是喜欢,每天一早起来,在湖边的晨雾里喊几嗓子,或伸腿甩胳膊的来几个凌空翻。他的嗓音依然很好,是能高能低、刚柔相济的那种,孙一指师傅说他的音域很宽,音色很有弹性。“弹性”是孙一指的专门发明,别人一般只讲磁性什么的,“弹性”大约就是指嗓音可以多变的意思。自从孙一指进省城做了孙派大师之后,门庭若市,云翁反倒去得少了,除了过年和孙一指大寿,他平时基本不去。孙一指见怪不怪,他了解徒弟的性情,有时要大演,差一个适合云翁的角儿了,孙一指便打电话来,让他去演戏,云翁有时去,有时不去,要看他心情如何,孙一指也没奈何,由他。

但云翁一直有一个苦恼,还有一个难言的秘密,堵在心里,就像城里堵车一样堵得有些难受。


(刊于《湘江文艺》2024年第6期。此为节选版本,更多精彩请参看纸质刊物)

作者简介

刘鸿伏,作家、学者、收藏鉴赏家、书画家。原湖南省民族宗教事务委员会党组成员、副主任。1993年第九届湖南省青年文学奖获得者。已出版长篇小说、散文、诗歌等文学作品集和文物文化专著36部。散文《父亲》入选苏教版高二语文教材。多篇作品用作全国各省市高考模拟冲击题或选入人教版及多省初高中语文课外教材。作品被译成英文、日文、瑞典文出版发行。

责编:刘涛

一审:刘涛

二审:曹辉

三审:杨又华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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