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志文

地理坐标与地名层级

位于北纬28°54'-29°06'、东经109°13'-109°28'的惹巴拉，镶嵌于武陵山脉褶皱深处的湘西龙山县苗儿滩镇。这条古老的土家语地名以三重地理指称构成文化层级：作为五代十国时期土王御道的“惹巴路”，承载着千年部落文明的记忆；以自然聚落形态存在的“惹巴拉自然寨”，延续着土家先民的生存智慧；作为现代文化载体的“惹巴拉景区”，则将3A级旅游区的现代标识与传统村寨的时空维度完美融合。这种“路名-寨名-景区名”的地名体系，构建起土家语地名特有的历史地层学模型。

历史溯源与语源考辨

“惹巴拉”得名于什么时候？得名的依据是什么？含义是什么？

向明海 摄

地名考据需回归历史现场。五代十国时期，溪州（今湘西）处于“蛮酋分据”的部落联盟时代。《龙山县志》 “土司考”条载：土人家乘称，其先有老蛮头吴著冲，今邑之本城、洗罗、辰旗、董补、洛塔、他砂诸里皆其世土。因延江西吉水县彭氏助理，彭氏以私恩结人心，日渐强盛，至彭瑊谋逐著冲，著冲败走猛峒，瑊复率众击之，逃匿洛塔山。时有漫水司土官之弟向伯林，骨肉不和，归瑊，瑊令伯林攻吴著冲，冲困死洛塔山石峒，以洛塔之地酬向氏，余土尽归瑊……又有惹巴冲者，与吴著冲结为兄弟，今邑之明溪、五寨、坡脚、捞车、二梭、三甲、四甲诸里皆其世土，后亦为瑊所并。据上述记载可知，土家族八大部落中，惹巴冲与吴著冲两大势力分据龙山南北。彭瑊家族自后梁开平四年（910）经略溪州，通过军事征伐与政治联姻，逐步兼并各部落，最终确立土司统治。惹巴冲部族辖地涵盖今洗车、捞车等区域，其名号遂成为地域文化基因。彭瑊家族入主溪州的历史变局，使土家部落首领惹巴冲名号转化为永恒的惹巴拉地名印记。

地名考据需进行语源分析。洗车河流域是土家族聚居区域，遗存大量的土家语地名，如洗车河、捞车河、惹巴拉、比寨山、董补山、铺塔溪、树比、躲且、双且苦、那且、克拉、巴列、梅沙枯、算比等等。惹巴冲和惹巴拉是土家语的汉字音译（记音），都是由三个音节构成的名词，前者是人名，后者是地名，两者之间有密切的联系。土家语“冲”指首领或大王，“拉”指路。这在民间和学界都是没有异议的。“惹巴”是核心词素，其语义考辨是准确释义惹巴冲和惹巴拉的关键。土家语声调具有辨义功能，同音词因声调不同，而含义各异。因此，考辨“惹巴”语义，需置于声调语言系统。“惹巴”是由“惹”和“巴”两个音节构成的。“惹”因声调不同有“四”“酒”“漂亮”“孙子”“老鼠”五种含义。“巴”因声调不同有“公的”或“男的”“父亲”（湘西方言称老汉）“看”和“大”等含义。

学界和民间关于惹巴冲的释义有三种：一是帅哥大王（长得帅的大王），二是酒大王（喝酒狠的大王），三是四大王（在土家族八个部落首领中，惹巴冲排行第四，故名）。关于惹巴拉的释义有四种：第一种美学视角说：认为惹巴拉即“美好和美丽的地方”。第二种生活场景说：认为惹巴拉即“看孙子的路”。第三种生态特征说：认为惹巴拉即“有竹鼠的地方”。第四种土王御道说：认为惹巴拉即“土家族王走过的路”。

《惹巴拉：土家先王（惹巴冲）走过的路》（陈廷亮 陈奥琳）认为：“惹巴拉（rev bav lav）”这一土家语地名释义为“土家先王（惹巴冲）走过的路”更为符合这一地名的本来涵义。“美好和美丽的地方”“看孙子的路”“有竹鼠的地方”这三种释义“都是单方面地从土家语语音来考察，带有主观性，并没有考虑地理环境、民族历史及民俗风情等因素，故这种照搬直译或望文生义出来的土家语地名释义既不符合土家语地名的命名规则，也不符合历史事实。”

惹巴拉地名是由专名“惹巴”+通名“拉”构成的土家语地名。如果保持专名“惹巴” 不变，将通名“拉”译为汉语，那么惹巴拉就可直译为惹巴路或惹巴冲路或惹巴大王路。惹巴拉就是以土家族部落首领名字“惹巴”命名的土王御道，其命名逻辑遵循“首领名+通名”的土家语命名传统，与吴著冲居住地——洛塔的吴著厅的命名范式一脉相承。

空间考古与文化地理

地名考据更需进行考古与文化地理分析。惹巴拉是捞车村下辖的自然寨，捞车村是惹巴拉景区的核心区域。

向明海 摄

清代，洗车河称洗车溪，捞车河称捞车溪。《龙山县志》（光绪）载：“捞车溪，洗车溪之下流也。”土家语称醋为洗车。洗车是指龙山县洗车河镇政府所在地洗车社区，因以前该地盛产米醋，故名洗车。洗车河就是醋河，河因村而名。捞车村因捞车河得名，故也称捞车河村。关于捞车的语源考释，存在“太阳水说”与“浑水说”两种观点。《龙山县地名词典》（龙山县民政局主编）认为土家语“捞”指太阳，土家语“车”指水。捞车即太阳水，捞车河即太阳河。《中国土家语地名考订》（叶德书 向熙勤）认为“捞车”是土家语“弄车”的误记，“捞车”即“浑水”。笔者认为“浑水说”更符合实际水文特征——洗车河、靛房河同时涨洪水或交错涨洪水，导致捞车村河段水体浑浊的时间较多，故名捞车。

捞车村东北靠比寨山，西靠笔架山，东南靠董补山，靛房河与捞车河在村中交汇，将捞车村一分为三，形成彭家寨、梁家寨和惹巴拉三个自然寨。地理信息系统（GIS）分析显示，捞车河-靛房河冲积盆地具备典型酋邦文明中心的地理特征：三面环山的防御地形、两河交汇的交通枢纽、肥沃的农耕土地。惹巴冲极有可能将此地确定为部落中心。

捞车河呈“S”形流经捞车村，在大地上刻画成阴阳鱼太极图，比寨山、笔架山、董补山和河两岸的方形水田如八卦分布在太极图周边，构成一幅活动的太极八卦图。清光绪《龙山县志》“捞车溪”条载：在县南二百里，有三源，一出本境，一即洗车溪下流，一正河（即靛房河，下同）下流，至梁家寨与正河合，至义车溪与洗车溪合。镜流洑渟，沙堤柳绿，蓑網矖晴，渔舟轻蕩。左右方田如卦，岗垅延缘，茅舍竹篱，烟林环带，莎草牛羊，牧歌隐约。里中人课雨占晴，不谈世事。询比，户无甚富贫者。“左右方田如卦”，印证古人对此地风水格局的认知。惹巴冲将捞车河盆地作为居住地，体现了土家先民较高的地理环境认知水平和择优地而居的传统生活理念。

考古发现苗市遗址群出土的商周青铜器、五代兵器及驿道遗迹，表明该区域长期作为政治军事中心存在。同时，捞车村“属于苗市商周文化大遗址的一部分”（《惹巴拉村》湖南省文物局网站），有古码头等古遗址。苗市遗址群与古码头遗存，结合河谷盆地的农耕优势与防御地形，勾勒出部落时期“水陆要冲-行政中枢-经济中心”三位一体的古代聚落图景，客观印证了捞车村或存在惹巴城、惹巴宫和一条以部落首领名字“惹巴”命名的土王御道：惹巴拉。

文化嬗变与当代重构

地名是发展变化的。惹巴冲部落被彭瑊征服后，作为部落中心的标志——惹巴城、惹巴宫被毁，但惹巴拉这条路名却被传承了下来，并由路名演变为自然村寨地名。近几年来，龙山县以惹巴拉为依托，深入挖掘土家语地名文化、土家族建筑文化以及土家织锦等非遗文化和浓郁的土家族风情，结合捞车河谷的自然山水，修建连接彭家寨、梁家寨、惹巴拉三寨的“Y”形惹巴拉风雨桥，并在梁家寨修建惹巴拉宫，打造了惹巴拉国家AAA级旅游景区。

地名的历时性演变折射文明演进轨迹：土王御道（惹巴路）→农耕聚落（自然寨）→文化景区（3A级旅游区），这三个阶段对应着从部落文明到土司制度，最终融入现代民族国家体系的历史进程。当代旅游开发中，“中国土家第一村”的品牌塑造，巧妙实现了四重转化：将“洗车”“捞车”“靛房”的水文特征转化为生态意象，将土家族织锦技艺等提升为非遗IP，将干栏式建筑群塑造为武陵山区罕见的土家聚落活态博物馆，将太极八卦地貌转化为文化景观，是武陵山区土家文化活态传承的典范。

地名文化需要传承与发展，惹巴拉寨、惹巴拉风雨桥、惹巴拉宫、惹巴拉景区都是源自土王御道——惹巴拉，惹巴拉宫这条地名无论是从历史还是从土家语含义来讲，称惹巴冲宫或惹巴宫更为恰当。

从土王御道到自然村寨，再到旅游景区，这个动态演进的命名体系，既是土家文化生命力的见证，也为民族地区文化资源的现代转化提供了经典样本。其价值不仅在于记录过去，更在于启示未来——在全球化语境下，如何让传统地名成为文化再生产的源泉，正是当代人需要继续探索的课题。同时也深刻揭示：土家语地名研究要防止脱离历史地理语境的过度阐释，只有构建“历史-语言-地理”三维考释框架，方能实现土家语地名这一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立体解码。

作者：彭志文

责编：李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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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