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曙光

天下至德，莫过于忠——题记

一

2024年11月25日的清晨，我们一行人怀着崇敬与追思，驱车从长沙出发，奔赴道县。车窗外，冰冷的冬雨如细密的银针，伴着凛冽的寒风，肆意地吹拂着。而就在昨日，还是暖日当空，冬日里难得的暖阳洒在身上，让人忘却了季节的寒冷。可今日这苍穹却仿佛知晓我们此行的意义，特意换了一副面容，那淅淅沥沥的雨丝，那呼啸的寒风，似乎都在为九十年前的英雄而哭泣。

九十年前的今天，一位伟大的红军将领，正率领着部队，为了掩护党中央和中央红军，准备踏上血战抢渡湘江的征程。那是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战斗，是红军长征途中最为惨烈的一页，而他和他的部队，用生命和鲜血，为中央红军的转移筑起了一道坚固的防线。

第一次知道他，是2009年评出“100位为新中国成立作出突出贡献的英雄模范人物”中有他的名字。

十年前，2014年10月31日，福建古田，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军政治工作会议上，讲述了他“断肠明志”的壮烈故事，强调“要把先辈们用鲜血和生命铸就的优良传统一代代传下去”。与会代表无不为之动容。

2019年，习近平总书记又两次提及陈树湘的英雄事迹。

是年3月4日下午，习近平总书记看望参加全国政协十三届二次会议的文化艺术界、社会科学界联组委员，并参加联组讨论会，提到了一部名叫《血战湘江》的电影，对电影主角红三十四师师长陈树湘“为苏维埃流尽最后一滴血”的英勇事迹给予充分肯定。

4月30日，在纪念五四运动100周年大会上，习近平总书记提及了许多青年英雄：“自古英雄出少年……红三十四师师长陈树湘牺牲时是29岁，邱少云牺牲时是26岁，雷锋牺牲时是22岁……这样的青年英杰数不胜数！”

2020年9月18日习近平总书记来到湖南考察，再次提及陈树湘：“在湘江战役中，陈树湘烈士‘断肠明志’的事迹十分感人，真是‘寸土千滴红军血，一步一尊英雄躯’”。

翌年4月25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广西全州红军长征湘江战役纪念园指出，“湘江战役是红军长征的壮烈一战，是决定中国革命生死存亡的重要历史事件。”“壮烈啊！陈树湘是牺牲英雄中很典型的一个。”

是啊，如果他没有牺牲，今年满两个甲子——120岁了。

二

习近平总书记多次提及他的英雄事迹，他有着怎样的英雄壮举呢？

“陈树湘有绝对信仰，才铸就绝对忠诚。”来到他曾经战斗、最后牺牲的地方，这是我们一直讨论的话题。

陈树湘，1905年3月5日出生在长沙县福临镇一个佃农家庭。《檀山陈氏六修支谱》这样记录他与他的父亲：“正可，字建业。”“正可之子文学，字子凤，号树春，又名树湘，清光绪三十一年乙巳正月三十日生……”

“家乡人都叫他‘春伢子’，从小就崇拜苏武持节不屈，钦慕岳飞精忠报国。”一位老乡说。

他家境贫寒。5岁时母亲不幸离世。8岁时为了生活，父亲将一岁多的妹妹送给他人却不幸夭折，他到地主家放牛、干农活成了“小长工”。贫穷、不幸没有消耗他的意志，反而催生了他好学上进，空闲时间常常跑到私塾外偷偷听课，幼小心灵早已埋下改变自己、改变世界的种子。

1914年，家乡受自然灾害影响，地里颗粒无收，陈树湘不得不随父亲颠沛流离，来到长沙小吴门外陈家垅，以种菜、卖菜为生。这里经常有学生发表爱国演讲、排演话剧，呼唤民众觉醒。他经常去看表演、听演讲，虽然不太懂，但他从过去只知道为生计奔波、挤在人群中看热闹，逐渐融入到反帝反封建爱国运动浪潮，从一个小菜农蜕变成为一名革命进步青年。

1919年湖南早期革命运动组织新民学会成立，年仅14岁的陈树湘受到五四运动“新思潮”的精神洗礼，参加了由新民学会发动的长沙反日爱国运动。为捣毁奸商华商华泰洋行、焚烧日货的学生帮忙。他说：“要铲除世界上的不平事，就要靠大家团结和组织起来。”

1921年，毛泽东、杨开慧定居在长沙清水塘从事建党活动。陈树湘在挑水、送菜的过程中结识了杨开慧同志，在杨开慧同志的介绍下，结识了毛泽东和何叔衡、夏明翰、滕代远、周以栗、郭亮、毛泽覃、李维汉等湖南早期革命运动家，在他们的影响下，走上革命的道路。毛泽东还鼓励他学习文化，为树出一个新中国、树出一个新世界而奋斗。于是，他改名为树湘，报名进入湘江补习学校。后来，他跟随毛泽东参加秋收起义，上井冈山，参与创建闽西根据地，作为长征的后卫，成为毛泽东的好战士。

陈树湘借用卖菜、送菜的名义，在湘区委机关清水塘与潮宗街（文化书社）之间秘密往返投送材料，接触到《新青年》等进步刊物，思想逐渐走向成熟，1922年秋加入中国社会主义共青团。随后他自觉地投入到农民运动中，白天下地种菜干活，晚上挨家串户，组织了不少菜农参加农民运动。他还编写了这样一首歌谣，“做长工，做短工，一年到头两手空；推车子，担当子，一年到头饿肚子”。用自己的自身经历、用通俗易懂的语言来启发农民兄弟，提高他们的觉悟。

1925年7月，经周以栗、滕代远介绍转为中共党员。

从接受革命思想启蒙，到成为一名正式中共党员，之后，陈树湘的信仰、信念再也没有动摇过。

三

1926年，陈树湘与当地农民协会骨干一同协助北伐军攻打长沙，夺枪十余支，建立了一支农民自卫武装，走上了拿枪为穷苦人打天下的道路。

“马日事变”后，陈树湘辗转来到武汉，到叶挺任师长的第二十四师新兵营当班长。7月，宁汉合流，大革命失败，新兵营编入由共产党员卢德铭任团长的武汉国民政府警卫团，秘密开往南昌参加起义。途中，因南昌起义部队已经南撤，警卫团转至江西修水休整，不久参加了毛泽东在湘赣边界发动的秋收起义。三湾改编后，跟随毛泽东投入到创建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斗争之中。

红军队伍在井冈山迅速发展，国民党军队多次“围剿”。陈树湘在反“围剿”作战中屡建奇功，在战火硝烟中成长为一名智勇双全的红军优秀指挥员。

1933年9月，蒋介石对中央苏区发动第五次“围剿”，采取持久战和堡垒战的新战术，向根据地“蚕食”推进。当时由于共产国际顾问李德的错误战略和王明“左”倾主义的错误指导，红军屡战屡败，伤亡惨重。中央苏区北大门广昌失守后，中革军委任命陈树湘为红三十四师师长，率部坚守。

1934年10月中旬，中央红军被迫战略转移，开始长征。陈树湘率领的红三十四师接到任务：担任全军总后卫，掩护红军主力转移。

为什么这个九死一生的艰巨任务会交给红三十四师？他们又如何完成这个事关全局的重要使命呢？忠诚，绝对忠诚，陈树湘和战友们以绝对服从捍卫绝对忠诚。

长征初期，隶属于红五军团的红三十四师打得最苦、最悲壮。红五军团是全军后卫，红三十四师又是红五军团后卫，是“后卫的后卫”，一路频繁与尾追不舍的国民党追兵作战。毛泽东曾风趣地称其为“打狗战术”。红三十四师是“打狗队”，陈树湘是“打狗队长”，比其他师、团指挥员更紧张，一直兵不卸甲、马不停蹄，哪里出现敌人追兵，就在那里设法堵截。

面对被敌人分化包围、孤军奋战的境况，不害怕，不担忧，是假的。但革命要胜利，总要有人担当、流血、牺牲。如果要有人牺牲，他便责无旁贷。军团长董振堂亲自到红三十四师下达作战命令，尽管知道任务非常艰难，他却斩钉截铁地回答：“请首长放心，红三十四师坚决完成军委交代的任务。”他知道，阻击战多坚持一分钟，党中央和中央红军就少一分危险、少一点伤亡！

四

11月26日拂晓，红军长征中最惨烈的湘江战役打响了。这是中央机关和红军主力能否突破蒋介石精心布置的第四道封锁线的关键之战。

在几十架飞机轮番轰炸的险恶环境下，陈树湘带领红三十四师顽强抗击数万合围敌军的轮番进攻。在炮火纷飞的前沿阵地，他指挥全师沉着应战，奋力抵抗，像钉子一般扼守在阵地上。

这种浴血奋战、视死如归的精神，正是源于对革命事业的坚定信念。

12月1日，孤师断后的红三十四师，坚持了四天五夜，保证中央机关和红军主力从敌人的围追堵截中杀出一条血路，成功渡过湘江。中央红军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从出发时的8.6万人锐减至3万人，鲜血染红了湘江。“英雄血染湘江渡，江底尽埋英烈骨；三年不饮湘江水，十年不食湘江鱼。”湘桂边有民谣为证。

胜利完成了掩护红军主力渡过湘江的任务，红三十四师也付出重大牺牲，全师从6000多人锐减到不足1000人，师政委程翠林、政治部主任蔡中以及两位团长都相继阵亡。红三十四师被敌军堵在湘江东岸，成为群狼环伺的目标，多次冲锋后未能成功渡江。面对十倍、百倍于己的敌人，形势危急，陈树湘召集团以上干部开会，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杀出一条血路，突围到湘南打游击；万一突围不成，誓为苏维埃流尽最后一滴血。

为摆脱孤军无援的困境，保存革命力量，12月3日，部队兵分两路突围，一路由100团团长韩伟、二营长侯德奎带领，30多人成功突围；另一路由他和师参谋长王光道带领，边战边行，直到深夜才甩掉敌人。

10日，陈树湘率余部在江华桥头铺抢渡牯子江，突遭反动民团伏击，不幸腹部中弹。渡江后，他忍痛将流出的肠子塞进腹内，扎紧裤带压住伤口，躺在担架上继续指挥战斗。

12日，部队在道县四马桥遇到国民党地方保安团截击，危机时刻，陈树湘命令王光道带领队伍突出重围；自己和两名警卫员、一名枪械师留下掩护。

陈树湘把生的希望留给别人，把死的危险留给自己，对战友的深情厚谊，诠释了革命军人的铁血忠魂。

完成掩护任务后，他们隐蔽到一个岩洞里养伤，在村民周昌荣及其儿子的照顾下，在这个岩洞里度过了人生最后也最温暖的五天五夜。

17日傍晚，保安团满山搜查，陈树湘率领战士从岩洞向外突围，与敌人战至弹尽粮绝，在馒头岭下的洪都庙同一名警卫员不幸被捕。

五

红三十四师第100团团长韩伟将军在回忆文章中写道：“道县保安团第一营营长何湘听说抓到一个红军师长，高兴得发了狂，命令他的爪牙抬着陈师长去向主子邀功领赏。”敌人还为他找医送饭，企图从他口中得到红军的情报。

面对敌人的威逼利诱，陈树湘毫不动摇，拒医绝食，身体越来越虚弱，生命垂危。

18日早上，天，格外的阴冷，雨，一直在下着。一行人正在赶路，山路崎岖，路面泥泞，担架不停上下左右颠簸，躺在担架上的正是陈树湘。抬担架的不是他的战士，而是急着把他送到上级邀功的保安团丁。

敌人到道县蚣坝镇石马神村休息时，陈树湘趁敌不备，在担架上咬紧牙关，忍着剧痛，手从伤口伸入腹部，掏出肠子，大喊一声，用力绞断，壮烈牺牲。时年29岁。

断肠，人们常用这个词形容极度痛苦。可是，陈树湘做这个动作，决绝得让敌人始料不及。

宁可断肠，不断脊梁。

这是怎样的一支队伍，这是怎样的一种精神，孕育出这样一个钢铁汉子?

一位老乡回忆，敌人把陈树湘的遗体抬到县城西，将长竹杠的一端斜架在土墙上，另一端放在地上，让陈树湘的遗体悬在空中，不让着地。随后在城墙脚一个叫滴水沟的地方，残忍地杀害了他的警卫员，并将他们的头一起割下来，挂在道县西门示众，三天后送往长沙。

乡亲们趁夜将他的无头遗体与被敌人杀害的警卫员葬于潇水河畔。

修葺后的陈树湘烈士墓，静谧肃穆，后面还有一个大合葬墓，里面是牺牲的战友。

“湘桂古道红军路，一山一石一丰碑。”这句民谣，时常在我的耳畔回荡。

1934年12月15日至21日，长沙版《大公报》连续六天刊登四则消息报道陈树湘被俘、牺牲。最后一则《陈树香之首级解省悬挂示众》称：12月20日下午2⁚00，敌人将陈树湘的首级放在篾笼里，悬挂在长沙小吴门外中山路口石灯柱上示众……

当年的长沙小吴门外，不正是陈树湘青少年时学习、生活、成为一名革命者的地方吗？一想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陷入悲痛与沉思。

站在陈树湘隐蔽养伤的岩洞前，我仿佛听见，当年的枪炮声、喊杀声透过时空、迎面而来。

向死而生，是根植红军灵魂深处的血性基因。这背后有草鞋的柔软，有刀枪的碰撞，更有信念的铸造。人们永远不会忘记，1934年的湘江之侧，有这样一位为理想和信念，断肠明志、绝对忠诚，践行“为苏维埃流尽最后一滴血”铮铮誓言的红军师长——陈树湘。

英雄已逝，信仰长存，陈树湘烈士用断肠明志的英雄壮举生动诠释了他对党的坚定信念、绝对忠诚、铁血担当、无畏牺牲，留给了后代弥足珍贵的精神财富，已成为映照我们砥砺前行的强大动力，激励我们不断前进。

作者简介：唐曙光，现任长沙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一级调研员。中国共产党长沙市第十四届纪律检查委员会委员。国家一级人力资源师。从事教学和教育管理工作8年；从事决策咨询与研究工作14年，百余件研究成果被纳入党委、政府决策。曾任长沙市人民政府研究室党组书记、主任，长沙市林业局党组书记、局长，长沙市规划委员会委员，长沙市人力资源学会学术委员会主任。曾被省委党校、市委党校聘为兼职教授。在核心期刊发表专业论文20余篇，出版个人专著3部、合著2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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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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