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刘纯一 张洋

　　茶为国饮。“茶”字拆开，是“人在草木间”，这是人与自然相勾连的极好诠释。而一句“柴米油盐酱醋茶”，则更道出了茶与老百姓生活的密不可分。

　　我喜欢喝茶。通过喝茶，我在老家益阳结交了不少茶友。不同于我只是喝“茶”本身，他们还会致力于品味颇有地方特色的茶文化。近期，在益阳一友人家中茶叙时，友人拿出了一本他参与编撰的书——《益阳茶歌汇编》(简称《汇编》)，颇为自得地签名赠予我，说能帮我唤醒“茶文化记忆”。

　　一首首茶歌，如同一把茶刀刺入时光的茶砖，搅动起那些沉睡在叶脉里的山河岁月。随着茶水的氤氲蒸腾而起，铅字中洇出许多人的身姿。每一首茶歌，果真都是一段文化的记忆，它们以歌咏的形式，记录了益阳人民种茶、采茶、制茶、饮茶的日常生活，以及敬重茶、喜爱茶的情感世界。

采茶姑娘在唱茶歌。曾丽霞 摄

　　一

　　《汇编》中收集了两百多首茶歌茶谣，它们大多流传于清至民国时期的益阳民间。有些因流传日久，缺失了曲调，只留下唱词。《祭茶歌》是《汇编》中的开篇，据称是最早的益阳茶歌，流传于清代早期：

　　惟神有灵，威仪肃明，保我茶民，赖以安宁，山色一统，日进斗金。

　　其词的古朴、庄重体现了茶农们对故土的深沉和厚爱，广泛传唱于节庆或祭祀活动中，充分展现“人神共饮”的茶歌传统，延续的是《楚辞》中所诉说的“东皇太一”巫傩文化。茶祭仪式上的念诵既是对话神灵的咒语，更是茶农们对美好生活的希冀。

　　益阳有“山崖水畔，不种自生”的得天独厚茶乡地貌，尤其是在雪峰山脉的褶皱里，更是有着茶树最钟情的温床——冰碛岩。冰碛岩形成于约6亿～7亿年前的极端气候变迁。冰碛岩风化后形成的土壤疏松多孔，富含锌、硒、镁等微量元素，且酸碱度适宜，为茶树提供了独特养分，此即茶圣陆羽所言：“崎岖烂石上，得此一寸芽”。益阳安化是全球冰碛岩最集中的地区，成就了隽永的茶香。古人虽不明了冰碛岩滋养好茶的科学原理，却深深懂得“一方水土养一方茶”的逻辑，清代《芙蓉茶歌》中“芙蓉竦兮峰插天，瑞草魁兮生绝巅”，以粗犷的神话描绘了安化芙蓉山茶的优渥生长环境，亦是感恩造物主所创设的天然茶寮。

　　煮一壶安化黑茶，茶汤升腾起雾气，仿佛舒展成连绵的青山。我好像听到了资水南岸的茶园，已泛起山歌的涟漪。

　　“正月采茶是新年，姐妹双双进茶园。”采茶姑娘指尖掠过新芽，喉间流转的调子比露珠更清亮，采茶姑娘的足印在茶垅间写下一行行诗，哼唱的采茶曲调掠过茶山飞向远方。益阳采茶调多以月令为叙事框架，书中收录的《十二月采茶》，就是以月令为纲，逐月描绘茶农劳动生活的场景，交汇出一幅动态的茶事年历。

　　二月采茶茶发芽，姊妹双双摘细茶。姊摘多来妹摘少，不论多少摘回家。

　　三月采茶是清明，姐在房中绣手巾。两边绣出茶花朵，中央绣出摘茶人。

　　四月采茶茶叶黄，声声布谷插秧忙。插得秧来茶已老，采得茶来秧又黄。

　　……

　　它记录了茶农“晨穿苦雾深，晚焙新火烈”的日常辛劳，采茶歌不仅是茶事活动的伴生艺术，也成为地方志的韵律化表达。

　　继续翻看这本《汇编》，会发现益阳的茶事不但有着“采茶”的韵味，还需有“踩茶”的技艺。所谓“踩茶”，正是被誉为“世界茶王”的安化千两茶的制作技艺中重要的环节，这一制作技艺还被列入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千两茶形制颇大，每支重量约为老秤1000两，故名“千两”。千两茶的包装就是用竹篾、蓼叶将散茶包裹踩捆成圆柱形，踩制过程劳动强度极大，需由几名壮汉一同进行，且要求配合娴熟，所以踩制时为求步调一致，便以喊号子的方式来协调。

　　《安化千两茶号子》中就唱道——

　　哟吙哟吙，伙计们咧，

　　把杠抬啰，齐心压咧，用力踩呦……

　　安化千两茶的制作不仅是技艺的传承，更是自然与人文的深度对话。一声声“哟吙”的号子声，随着山风吹拂而揉进歌谣，沉淀成为资水岸边永不磨灭的年轮。在机械化生产的今天，千两茶仍坚守人工踩制，号子声成为对抗时间异化的宣言。这种“笨拙”的坚持，实则是以声音为容器，封存着茶叶从枝叶到茶汤的蜕变哲学。

　　二

安化千两茶制作现场。曾丽霞 摄

　　千两茶的发明创制与茶马古道有着很大的关联，是制茶人智慧的体现。茶马古道，是我国历史上最古老的对外经贸商路之一，主要兴起于汉藏之间的茶马互市，萌发于唐，形成于宋明，在清代达到鼎盛。明清时期，安化茶叶贸易繁荣，马帮运输繁忙。茶马古道以背夫、马帮和牦牛驼队为运输载体，经由长时间的经验总结，安化的茶人遂以千两茶这种捆扎成圆柱形的形制易于捆绑于马背长途运输，而沿途日晒夜露、风吹雨打，茶叶与竹篾香、蓼叶香混杂，形成了独具一格的风味。“古道茶香拂不去，山间铃响马帮来。”益阳茶歌的传唱，无疑是茶马古道最生动的注脚，也见证了益阳茶业的兴衰浮沉。

　　资江是益阳的母亲河，在河运作为主要交通运输方式的年代，资江航运对于茶叶的贩运则是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茶歌的婉转悠扬，也让资江成了天然共鸣箱。

　　但是，资江却不是处处都温柔待人，老茶工都说“资江十八滩，滩滩埋着茶魂”。所谓茶魂，不过是历代茶工为谋生计而拿生命冒险的苦楚。于是便有了茶歌《跑江湖》——

　　情哥撑篙把排开，情妹站在河边哭哀哀，哥哎!你河里驾排要站稳，过滩卖茶要小心;

　　妹哎!哥是十五十六下汉口，十七十八下南京，我老跑江湖不要妹操心。

　　情妹一句“过滩卖茶要小心”的叮嘱，哪里是寻常的绵绵情话，分明是“死生契阔”的担忧牵挂。可情哥却把险滩唱成了歌谣，用一句“我老跑江湖不要妹操心”来安抚情妹。寥寥数语，将茶商远行的艰辛与爱情的坚守编织成诗。

　　这首茶歌中，还隐藏着一张“商贸地图”：早在清朝康熙年间，大规模的益阳木商扎簰，沿着资水下洞庭，过长江，来到武汉、南京销售竹木，茶叶等。从清乾隆二年(1737)开始，安化人大规模地开采煤矿，并用毛板船将煤炭和竹木，茶叶一起运往益阳和武汉，南京等地销售。乾隆三十四年(1769)，汉阳补课洲(后改名为鹦鹉洲)淤出，于是“安益帮”(安化县、益阳县西一带)抢占先机，在该地抱孤巷建立了行帮组织——安益会馆。歌中的汉口已成为晚清民国时期中国最大的茶叶集散地。

　　《汇编》收录的茶歌中，有许多对过去的生活描摹，它们是时光无法磨灭的印记。当我们以现今的情感冲泡融入其中，便能感受到梅山亘古不变的神韵，复活资江曾经流淌的晨昏。

　　三

　　“我在梅山煮茶等你，静看资江悠悠……”十年前，这首《你来得正是时候》成了传唱大江南北的经典茶歌，也成了“茶乡益阳”的文化名片。作者用现代音乐语言书写传统茶歌，形成“传统与现代对话”的听觉层次感，副歌部分的吟唱段落巧妙融合了采茶调式的韵律。歌曲以音乐形态重构了地域认同，十分值得称道。《汇编》将这首歌收录其中，意在真正的文化传承不必固守形式，古老的旋律可以在当代语境中不断“发酵”。

　　掩卷思量，从远古神农尝茶的传说，到茶马古道的商旅驼铃，再到现代茶文化节上歌声的创新演绎，茶歌无疑是当代茶文化中鲜活的文化基因。益阳茶歌，如同一串串探寻茶史的密码，帮助我们感受茶乡的辉煌与精彩;也正像一面面多棱镜，折射出茶乡生活的多重面相和多维景致。它是一部镌刻在山水间的有声史诗，既承载着雪峰山茶史的厚重，又荟萃着资江奔涌的风土人情。

　　我凝视着茶马古道地图，读懂了采集茶歌的深意：所谓茶歌汇编，实则是将散落山野的茶文化基因重新编码。虽然，现在人工智能已经学会谱写茶歌茶谣了，但这些费尽心力的民间采风、收集工作可以建立一个值得被珍视和保护的茶文化原生态的标本库。在这个标本库里，每一个文字、每一个音符都是富有生命力的茶籽，它们在静静地等待某个湿润的春天，等候掉落到一片适宜的土壤，到那时再重新长成接天的碧浪。

　　透过茶歌的字里行间，那些远古的祭茶吟唱、茶马古道上赶马调里的尘土飞扬、茶园里的情歌的互诉衷肠以及茶人思念映衬出的清冷月光，都化作一个个跳动的音符汇入新时代的乐章，继续谱写出“茶歌未央”的传奇。

　　此刻，雪峰山麓和资水岸畔的茶园正感受春雨滋润。而我恍惚中似乎看见陆羽手正捧着一本《茶经》涉资江而来;云雾山中的茶马古道上，马帮队伍正驮着千两茶徐徐而行。时光流转，那些曾被遗忘在角落的茶谣，那些被重新谱写的茶歌，正如同温暖的春风，拂动着中国的茶产业、茶文化的旗帜。

责编：廖慧文

一审：周月桂

二审：曹辉

三审：杨又华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