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湘烟水记放翁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03-21 21:52:58

文丨湘

南宋乾道五年(1169年)至淳熙五年(1178年),陆游夔州通判,身处西南边陲,远离了南宋的政治中心临安,从未远离过抗金复国之志。这十年间,他以“倦客”自居,既是对仕途不顺频繁遭贬的无奈自嘲,也是经年漂泊异乡、无法施展抱负的深沉感慨。然而,现实却一次次让他失望,抗金的主张往往换来的是朝廷的冷漠和同僚的排挤。 “迢迢天汉西南落,喔喔邻鸡一再鸣。壮志病来消欲尽,出门搔首怆平生”(《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

淳熙五年1178年)“戊戌春正月,孝宗念其久外,趣召东下”(陆子虡《剑南诗稿跋》)陆游终于告别蜀地,踏上归途长时间的异乡生活让他感到疲惫不堪,渴望回到熟悉的江南,与家人团聚;同时他对未来抱有憧憬,希望能在新的环境中找到实现理想的机会,继续抗金复国的伟业

湖南,作为他归途中的必经之地,虽然是短暂的停留,却成为了“倦客”陆游情感与思绪交汇的节点。在这片古老而又充满活力的土地上其诗歌创作灵感和情感的又一次深刻积淀,更加深刻地反映出那个时代的风云变幻和个人命运的波折起伏。

自成都启程,沿着江东方向前行,陆游的脚步一路向北淳煦五年( 1178 年)五月初,陆游抵达了归州(今秭归),这座位于长江上游、昔日屈原流放终老之地的古城此时已归属于湖南境内。归州自古以来便以其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历史积淀吸引着无数文人墨客驻足吟咏,而此刻站在这片古老土地上的陆游,内心的情感也激烈涌动乘一叶扁舟,奋力穿越那波涛汹涌的江水,终至那座几近被岁月遗忘的荒城。猿猴与鸟儿上哀号,似乎都体悟到了那深沉的悲戚,它们的声音穿透时空,直击人心。陆游隔江而望边矗立着为屈原所建的祠堂遥想起楚国——往昔繁荣昌盛、文化璀璨的国度,其兴起发祥之地,现今却这般衰败萧条之态屈原祠跨越千年奏响了一曲悲壮歌。如此一座城,恰似一面镜子,映照出因统治者的腐败无能、荒淫享乐、苟且偷安、贪生怕死,从而致使国家兴衰交替、江山易主的悲惨宿命。

自屈原沉江殉国的那一刻,至此刻陆游探寻遗迹、钩沉旧事之际,千百年的光阴恰似江水匆匆流逝。然而,在这悠悠漫长的岁月中,论世事怎样变迁,王朝如何兴衰交替,唯有那滔滔不绝的江水与依稀可辨的滩声,仿若还维系着原有的节拍和韵律。它们穿越时空的浩瀚长河,默默讲述着那些被历史遗弃的故事与悲欢。每一轮新的循环,都伴随着国家的兴衰、江山的易主,最终造成山河破碎、百姓罹难、社会倒退、生灵涂炭。大江奔腾,滩声未改,它们不单是这些历史悲剧重现的见证者,更是对无视历史教训、屡屡犯错的一种无声控诉。“江上荒城猿鸟悲,隔江便是屈原祠。一千五百年间事,只有滩声似旧时”(《楚城》)此刻,诗人掩面痛泣,仿佛与千年的屈原迎面相逢

“委命仇雠事可知,章华荆棘国人悲。恨公无寿如金石,不见秦婴系颈时”(《屈平庙》)屈原一生为楚国尽心尽力,却遭遇奸臣陷害、君王猜忌,最终楚国衰败,国灭人亡。千百年来悲剧总是在历史的轮回中重复上演——陆游,纵然年少便展露非凡才华,自许“塞上长城”。然而,仅因科举考场上名次竟意外超越秦桧之孙秦埙,便招致秦桧的妒恨,奸佞小人便凭借手中权势,为的仕途设下重重阻碍,使得在漫长的时日里都未能获应有的重用。此陆游与屈原遥遥相望,圣贤似乎在无声的给予他力量

回乡之路依旧迢迢,陆游穿行于潇湘大地来到了世人皆向往的陶渊明的桃源,仿佛一切开始明亮起来。

步入这幽深静谧的山谷之中,一座古老的木桥悄然静卧,横跨于蜿蜒如蛇般的小溪之上,其痕迹仿若岁月的指纹,悄然且深深地爬满了桥身,尽管部分桥板已然缺失,断口参差不齐,正恰似一位历经沧桑的老者,在倾诉着这山谷饱经风霜的过往。那条依傍着山峦蜿蜒修筑的小径,狭窄而又曲折,每迈出一步,脚下的碎石皆发出细微的声响,在静谧的山谷中回荡。当夕阳渐渐西沉,金色的余晖恰似一层轻柔的薄纱,温地穿透那薄薄的雾气。袅袅升起的炊烟伴着朦胧的暮霭,在空气中缓缓地弥散开来,又为这清冷的山谷添上了丝丝温情。在四川异乡度过的漫长岁月里,这位疲惫旅人的内心的倦怠犹如一层浓重的阴霾,久久难以消散,而对于安宁生活的热切渴盼,则如同燃烧的熊熊火苗日益强烈,就在此刻,终于在这湖湘大地上寻得了心灵的片刻归依之所,于是,他那布满血丝的双眼,渐渐地有了一丝明亮的光彩。

五月悄然来临,气温已逐渐回升,游人早已纷纷换上了轻薄舒适的夹衣,那衣袂飘飘的模样,仿佛在与风欢快地共舞。在这明媚绚烂的季节踏入桃花源,翠峡之中流淌着清澈见底的溪流,水面平静得犹如一面光洁的镜子清晰地映照着蓝天白云和周遭葱茏繁茂的林木。那林木的枝叶在微风的轻抚中轻轻摇曳,而苍崖之上,飞瀑流泉溅起一片片晶莹剔透的水花,宛如无数颗璀璨的珍珠纷纷洒落。“木缺桥横径微,断烟残霭晚霏霏。十年倦客明双眼,五月游人换夹衣。翠峡束成寒练静,苍崖溅落素飞。迩来自笑痴顽甚,著处吟哦不记归”(《桃溪》)

湖湘这片深情的土地用这片宛如仙境的世界希望“倦客”陆游能忘却尘世的纷纷扰扰与重重羁绊所以,诗人笔下的桃源不单单是一处地理意义上的隐逸之所,更是其内心深处追寻安宁与和谐的象征之处。于现实社会的纷扰动荡以及理想抱负难以实现的困局中,桃源化作了他心灵的避风港湾,借由细腻且充满诗意的描绘,陆游构筑了一个远离尘世喧嚣、恬静祥和的理想之境寄托着他对和平宁静生活的深切渴盼与执着追求。

在依依不舍中这叶扁舟再次行驶于长江之上,蓦地,一阵轻盈的小雨不期而至,洒落在这片浩渺的水域。这突如其来的雨滴仿若万千纤细的扫帚,使整个世界变得清新又宁静。雨后,暑气经雨水的冲刷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宜人的清凉,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与淡淡的江水味道,混合着远处船夫悠扬的歌声诗人身着单薄的衣衫,躺在翠绿的藤榻之上,半脱纶巾任凭江风轻柔地吹拂面颊,感受着这缕缕清凉,伴着橹声的轻轻摇曳,渐渐地进入了的梦乡。那梦境中或许有昔日的回忆,远方的理想,亦有对未来的憧憬。当诗人从沉睡中悠然转醒,晚风徐徐送爽,扁舟已悄然无声地穿越了长江的腹地,抵达了历史悠久的岳阳城。此地,古韵悠然,文化底蕴深厚,承载古往今来无数文人墨客的悲欢离合。“舟中一雨扫飞蝇,半脱纶巾卧翠藤。清梦初回窗日晚,数声柔下巴陵”(《小雨极凉舟中熟睡至夕》)

曾几何时,陆游无数次于先贤的诗词中感受镌刻于岳阳楼楼壁之间的那份深沉情感——英雄的往昔文人墨客的豪情壮志,皆如洞庭湖的波涛一般翻涌起伏,令人感慨万千。此刻,近在眼前。

流连在岳阳楼上江风呼啸着,裹挟着细密的雨丝,肆意地吹拂而来,似乎要洗净那一路奔波所沾染的征尘。雨丝飘落在身上,带来缕缕凉意,散发着一种清新的气息,也将旅途的疲惫与尘埃一并卷走。诗人站在栏杆旁,深深吸气,感受着天地间的纯净与安宁——浩渺的江水、迷蒙的烟雨,以及那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峦,“倦客”的他沉浸于岳阳楼上雄浑的美景里,回想人生的起伏不经意间,他手指苍穹,脚踏乾坤,仿佛将自己树立在天地间,渴望能与那洞庭湖的仙翁一同沉醉在这如梦似幻的仙境之内,抛开尘世的所有纷扰与喧嚣,不想被那些浮躁的风气所掌控,不愿让自己的灵魂被世俗的虚荣和浮华所遮掩,更不想为了迎合他人的期许而违背内心的本真想法,只坚守内心的纯净“鼋出没蛟鳄横,浪花遮尽君山青。黄衫仙翁喜无恙,袖剑近到城南亭。眼前俗子人意,安得与翁同醉醒(《岳阳楼》节选)湖湘这片钟灵毓秀之地,凭借其秀美山川、悠久历史和其间所蕴含的深厚文化底蕴,无数次抚慰了历代迁客骚人心中那份对远方的渴盼和对理想的执着追求,让他们几近枯竭的内心世界获得滋养与慰藉。亦如对于陆游这般饱经风霜、历经坎坷的“放翁”而言,湖湘终成其心灵寄托的关键载体。在这片土地之上,他寻得了与自己心灵契合的事物他发觉,自己并非孤身一人,而是与大自然、历史、文化以及生活本身产生了某种难以言说的共鸣。于是,陆游就这样在湖湘这片土地上再次停留,更让自己置身于静谧的乡野之中,感受着用菰米炊煮出香气扑鼻的饭食,身上着以芰荷编织而成的衣裳。这简约而质朴的生活,似乎盈满了自然的韵味与宁静的美妙

但无论身处何地,陆游从未远离过心中的抗金复国之志,所以当不经意间瞥见那水面上漂浮着的浮萍和半掩的门扉,仿若都在诉说往昔的风雨与动荡不安,纵然如今一切都在徐徐恢复平静,然而,切不可因这一时的风波止息,便去艳羡那看似平坦安稳的大地。需知在这尘世间,处处皆隐匿着难以预料的危机。或许在平静的表象之下,正潜伏着未知的惊涛骇浪;或许在繁华的背后,正酝酿着巨大的变革,从片刻宁静中走来的陆游,知道是时候再出发了。“雪溅浪方作,翠台山欲浮。奇哉万顷湖,著我十丈舟。三老请避风,去非汝忧。神物识忠信,壮士滞留。击鼓催挂帆,挥手别岳州。仰视群鹄翔,下闯百怪囚。衡湘清绝地,恨从此游。聊须百斛酒,往醉公楼”(《乘大风发巴陵》)

此刻,“倦客”仿佛已然挣脱了长久以来的疲倦之态,他置身于湖上,亲自掌控着船只,迎着呼啸的大风,坚毅地乘风前行。在大风中破浪奋进是他不再受限于世俗的桎梏,不再被疲惫与无奈所羁绊,是内心对自由和冒险的无限渴盼亦是对忠诚和壮士精神的崇高颂赞与永恒追求。即便历经了众多坎坷与挫折,他的忠诚始终未变,他对国家、对志向的坚守犹如磐石般稳固。

湖湘大地以其博大的情怀成为陆游旅途中的重要一站,让“倦客”不倦,湖湘精神中所蕴含的家国情怀、责任意识以及那份深沉的血性气质,亦深深地烙印在陆游的思想之中,点燃了他创作的激情与热忱。同时也极大地丰富了陆游的人生阅历,对他的思想与创作产生了深远而积极的影响。

陆游于该年八月抵达临安(今杭州),接受孝宗召见。召对后,陆游提举福建路常平茶事。返里稍事休息,即于十月上道,至十一月到达福建建安任所。

再后来,又被宋孝宗改任江西常平提举,主要负责管理农事方面的工作。偏巧次年江西逢水灾,面对这一危急情况,陆游心怀百姓决定直接开仓放粮进行救济。不仅如此,他还亲自 “榜舟发粟”,乘船奔波,确保救灾粮食能够及时发放到灾民手中。他的这一系列义举,无疑给受灾的百姓带来了生存的希望。可是,那些主和派却将此视为把柄,以 “越规” 这样的罪名对他进行弹劾。在他们的恶意攻讦下,陆游第三次被迫辞去官职,满心愤懑与无奈地又回到了老家山阴,在那里隐居了将近六年的时间。

61岁的陆游又被宋孝宗再度启用,任命为严州知州。淳熙十六年(1189年),宋光宗赵惇即位后,改任陆游为礼部郎中兼实录院检讨官。但不久,陆游因广开言路的谏言,再度被主和派群起而攻之,被以"嘲咏风月"为由罢免,再次回归故里,在家赋闲长达十多年。

再后来,陆游在许多个落寞的瞬间回忆起湖湘大地上那奇峰峻岭、潺潺溪流、如烟云雾,还有四季交替中展现出的绚烂多姿,无一不让陆游心醉神迷。于他而言,湖湘仿若一幅浑然天成的绝妙画卷,每一处景观都饱含着诗意与韵味。这种文化与自然相互交融的美,契合了陆游内心对美的求索和向往,正是这种高度契合,湖湘的血脉深深沁入陆游的诗歌领域,搭建起其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化作他诗歌创作中源源不绝的灵感之泉。“文字尘埃我自知,向来诸老误相期。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予使江西时以诗投政府丏湖湘一麾会召还不果》)这个时期,笔耕不辍的陆游对人生有了更深的体会,“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难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是空怀壮志、报国无门的无奈;“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兵河入梦来。”(《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是晚年的陆游依然坚定抗金、为国雪耻的宣言书,空怀壮志,但依然至老不衰浓浓的爱国激情。在南宋那个动荡不安的时代,他的诗作激励了无数的仁人志士为国家的复兴而奋斗他的至死不渝的爱国精神成为了南宋时期的一面旗帜,千百年来鼓舞着人们在困境中坚守信念,不屈不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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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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