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诚龙 新湘评论 2025-03-23 20:59:11
我要去高思坳,稍稍武装了一下。从老弟那里借了一身烂衣服,借了一双长筒靴,裤脚扎在靴里,戴上手套,老乡搬砖的那种。好几次走到新塘前,望高思坳而兴叹,马路没有,有牛路,乡村的马路都是牛路。去高思坳,是一条宽阔的牛路,至少不比老城区小巷窄。高思坳有田有土,乡亲一天要走两三回,有树有草,我这般看牛娃子天天都得一来二去,人牛整日穿梭,山路自成通衢。
通衢变畏途,往上瞭望,去新塘上的水库之路,茅草丛生。山边荆棘横生过来,凌空遮路。水库养有鱼,乡亲一年总得去几回,但也拦不住道路荒芜如许。从水库再往上走,通高思坳的牛路,早已是荆棘漫径了吧。杂草好说,冬茅草长得两人高,蓬得一屋宽,青青翠叶边,是铁锯似的毛刺,刮脸上,一刮也就一条缝;更有三月萢,更有金樱子,其刺织如铁丝网,打胳膊打肚皮划过,老肉划两半。
半个童年都留在高思坳,现在已是半个老年,须得去怀旧一番了。路果然难走,茅草一路踏过去,或伤大雅,无伤大爷。恼火的是路边伸出来的树枝树丫,扒开,一股弹力啪地甩过来,便抽人一鞭。金樱子生处,踌躇复踌躇,或躬身弯腰,近乎四脚爬过;或绕百十步,惹不起躲得起。天气尚好,猛烈阳光因了枝叶婆娑,也柔柔的了,晴明爆照,入山浅处与深处,汗都不沾衣。
我这次去,是想去高思坳上牧牛的那片草地。却怎么也去不了啦,两边灌木已把山路堵死,兔子跑得过,山羊钻不过了。高思坳上,有蛮多田,有蛮多土,田不能种双季稻,土可以种几次粮,比如红薯,比如玉米,轮种。坳上海拔高,红薯比山下的甘甜清脆许多。高思坳上那些田土,都已草木青青,翠竹成林了吧。
我去的半山腰,有处泉口湾。一口泉水从山石间,汩汩而出,泉水清亮,水温冷冽。不知何代先贤,举锄挖了几下,对,也就几下,权当挖成了一口井。井口垫了两片石,供人跪饮。上山至此,有些小累,静坐片刻,待汗水收,便跪石片,咕噜咕噜,如饮甘露;下山至此,更是大累,停脚歇肩,也跪石吸水。自己喝足,还把水壶灌满,提回,煮饭泡茶,肝脾肺肾,都要爽气一些。父亲说他三四岁时,奶奶过世前夜,么子话都没有,只要伯父去这里打口泉水来,和一碗米酒喝。
当年当牧童,也当樵夫,此处是必经之地,也是必歇之地。井上有一棵小樟树,小腿般粗,枝叶横陈,伸到井上头了。一口井,全在樟树阴翳下,老天给井撑伞呢。我当牧童,骑牛吹口哨,一路到这里。这棵樟树,一枝头扫脸来,打在眼眉框上,痛我半天。我从牛背跳下来,爬到樟树下。恰好腰上系有一把砍刀,坎坎伐檀兮,半天,终将其伐倒。拖到山上,待其叶黄,再掮回家,当柴烧。青叶的不敢,队长抓了要罚钱的。
这口泉水井,终日清流不绝,冬暖夏凉,春温秋冽。泉水有来处,则有去处。泉水冲涮多少年呢?我们院子搬来这里,是五百年前,泉水五百年前在,五千年前在,五万年前在,再上溯到什么纪,也在。清泉石上流,草上流,土上流,流成了一条小溪。我看到的小溪,真小,小臂般小。越往下,好像在长似的,长大许多,有腰板宽了。水都是长的,泉眼长成水渠,水渠长成小溪,小溪长成小河,小河长成大江大海。老家这口泉,或也是某条河之源吧?
没成河源,也是许多年前,乡亲银锄起落,黑肩载歇,拦两山腰,筑起土坝,建设了一座水库。不是很大,却装下了乡亲年底的年缸鱼,也装下了我等小把戏夏日的游泳乐趣。水库之下,还挖了两口塘,最后一口叫新塘。新塘下,是良田百亩,梯次而下。这口泉,养乡亲咧。虽则筑起了塘,水潺潺,塘挡不住。有一口细流,打我家门前过,无螃蟹,无小鱼,却有青蛙跳跃其间,夏夜里,可以听取蛙声一片。
好多年前,打道回家,随处转悠,猛然发现,细流不流了,小渠都没了。望田谷坳,望高思坳,山上树木稀疏,时见黄土。对面山里与背对山里,万木葱茏的山上,被火过了一遭,尽是黑褐木灰。山水山水,山还在,水不在了。山水山水,不是有山便有水,不是有好山便有好水。山与水之间,还有一样物体,便是苍苍的树,便是青青的草。有好树,有好草,山才是好山,水才是好水,农家院落才有好山水。
这口水断了流,我也是罪不可逭。泉口那棵树,不再生水了吧,泉就不再有水了。也是蛮多年前,有兄弟管花木,我讨要了十几棵,打算种屋前屋后。有一棵没地方种了,突然想起我曾经在高思坳造过一次孽,砍过一棵樟树。剩下的这棵恰是樟树苗,冥冥中自有安排,我便把这棵树种在了原来那棵樟树上。多年过去,活了不?长势如何?没记起倒好,记起了真牵肠挂肚。
活了,活得蛮好的。我喜欢樟树,樟树可以长得天高,也可以长得地大。我栽种的这棵树,横着长,枝头四面撒开,正在长得地大。叶片翠绿翠绿,密密麻麻。每一杆枝头,都好像在定位生长。主干一枝撑起伞柄,其他枝头次第矮着生,整个一团,恰是一把巨型绿伞。下头摆一张石桌,可以弈棋,可以品茗,可以野炊,可以打字牌扑克牌。我摸了摸这棵樟树,大手臂粗了,还没长成当年我砍伐的那棵小腿粗的樟树大,假以时日,我也不用愧疚了。
樟树下,那口泉还在。水,依然清冽,只是里面满是落叶,静静躺在泉底,如一帧油画。多年过去,万木浓浓密密,百草青青翠翠,山生草木,草木生水,是山水当然形态了。我跪着喝了口水,我觉得必须跪着喝泉水,才是最正确的姿势。泉水下流,又成蹊径,将汇聚成河吧,这挺满足我心:每一条河不能比历史短,必须与时代同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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