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走进监狱对话境外涉诈服刑人员:“被捕回国后,我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解放日报   2025-03-27 07:39:39

真正的财富,从不在异国他乡的谎言里,而在法治社会的阳光下。

走进监狱谈话室时,李涛一瘸一拐的,头上几条淡红的疤痕很显眼,有一条甚至延伸到了右眼角。这些都是在菲律宾电诈园区留下的印记。

他苦笑,天天被打,天天想跑,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从五楼跳下去,结果昏迷了十几个小时,醒来就在“小黑屋”里,被打得只剩下半条命。

一幢围满电网的五层小楼门口是荷枪实弹的雇佣军,今天刚见过的“同事”,明天就因为违规被扔进了大海——这曾李涛工作场所,也是很多中国年轻人坠入深渊的地方

李涛相似,今年27岁的徐飞曾被困在缅北养号”。他日复一日地发布虚假美女视频,营造精英人设,诱导男性客户投资,钱款到账后就切断联系,完成一次“猎杀”。

今天“杀客户”,明天自己可能就“被杀”。他们身后,是一条触目惊心的产业链——电诈园区以科技园”“游戏产业”“投资公司”等为幌子,实则实施武装管控、暴力统治,骗取高额钱财,更衍生出人口贩卖、杀人抛尸等极端犯罪。

打击电信诈骗用雷霆手段。临近边境的缅北电诈园区已经全部清除。3月7日,外交部长王毅在两会记者会上表示,我们的任务就是,斩断伸向人民群众的黑手,切除网络电诈这颗毒瘤。公安部也在新闻发布会上通报,自2023年7月部署开展打击缅北涉我电信网络诈骗犯罪专项工作以来,截至2024年底,已累计抓获中国籍涉诈犯罪嫌疑人5.3万余名,彻底摧毁臭名昭著的缅北果敢“四大家族”犯罪集团。

在这个过程中,李涛、徐飞等人相继被解救回国,并因涉嫌诈骗罪、偷越国(边)境罪获刑1年半至4年半不等。

近日,记者走进上海市周浦监狱,对话这些正在服刑的年轻人。他们用亲身经历拆解缅北、菲律宾、迪拜等多地的电诈真相,感慨“回国后才睡上了踏实觉”

以下是记者与数位服刑人员的对话:

犯罪链条:从高薪诱骗到暴力控制

记者:你的成长环境是怎样的,为什么会去做电诈?

徐飞:我从小都没离开过重庆,13岁就辍学在市区打工了,24岁娶了老婆,生了儿子。有个老乡看我生活困难,喊我一起去迪拜赚钱。2023年我跟他还有两个朋友一起出发,先到了云南,他说去迪拜要先去缅甸中转,我相信他,就跟着走了。

我们从昆明出发,在山里了好多次车,一群拿刀拿接我们,带我们钻进了一个长长的地道。不知道在里面走了多久,出来界碑知道已经到缅甸了出来后又走了七八个小时,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走,那里山高林密,跑都跑不了,越走越绝望。天黑后有人骑摩托过来,把我们接到江边去坐船,然后就被送进了电诈园区。

王天奇:我是福建人,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小时候成绩蛮好的,高中之后不爱学习了,就去深圳打工。有朋友说,可以一起去中东做博彩,就像卖保险一样,推销出去就有提成,来钱很快,而且这在国外是合法的。可到了迪拜我才知道,他们是从东南亚搬过去的电诈公司。

陈亭:2021年初,我在网游上看到一个招工广告,说在云南,工资1万块。我有些心动,就联系了对方。到了昆明后,他们开车把我们拉到保山,再去芒市,最后到了缅甸。这时才说是做电信诈骗的,还说每个月赚个五六万不成问题。我知道这是违法的,但周围全是拿着AK(步枪)的人,根本就不敢跑。

李涛:我是被绑架去的。我老家在东北,小学二年级就辍学了。后来我一直都在干厨师,在菲律宾开了个东北菜馆,三年多赚了400多万。2022年1月,我骑车去送外卖,被一辆面包车截停,三个拿枪的菲律宾人把我绑了,要200万元赎金。我家给了钱,但他们不放我,反手就把我卖到了电诈园区。我后来听说他们买人明码标价,男的180万,女的230万

记者:你所在的园区是什么样的,中国人多吗

徐飞:我们那里是一个别墅区,有很多联排别墅,全是做电诈的。我们那一栋有8层,差不多有300人,都是中国人。整个院落被电网圈起来,只有一个门,门口有好几个雇佣兵拿枪把守着。

王天奇我是在迪拜的一栋写字楼里,楼里应该有上百人。我们那间办公室是12个人,有广东的、湖南的、东北的。

沈冰:我在缅北的园区比监狱的围墙还高,还有瞭望塔,里面有穿迷彩服的人24小时端着枪站岗。一共有上千人左右,有的是被骗来的,也有的是自愿来的。那里吃饭有食堂,睡觉是16人的集体宿舍,上下铺。如果有人吵架、打架或者不够听话,就会被看守用电棍打、鞭子抽,还要被关“小黑屋”。这些我都经历过,非常可怕。

李涛:我被卖去的第一个公司在写字楼里,20多层,我去过的几层都像网吧一样,放了三四百台电脑,每个人都在疯狂敲键盘。走廊上有个大铜锣,开单50万元以上就会敲锣,天天都能听到锣响。第二个园区是很多五六层的小矮楼,每天从凌晨2点干到晚上8点,只能睡5个多小时。

诈骗手段:打造高端人设,实施心理操控

记者:你所在的团队是怎么分工的?

徐飞:刚到第一天,他们给我们发了电脑和手机,还有一些金融方面的书籍,教我们怎么用Facebook、Tiktok、Instagram这些软件。第三天,我就开始在网上扮演“富二代”美女华侨,目标客户是美国和日本的男性。

王天奇分工很细,前台组负责养号、包装人设,话务组会用话术诱导投资,技术组维护APP,还有后端洗钱的人。虽然说会按业绩提成,但对我们这些新人来说,有三个月“考察期”,没业绩还要赔机票钱。

沈冰:我“养号”的,用的是抖音、快手账号装成美女积累粉丝。这些账号和照片、视频都是公司花钱从国内买来的,我们需要不停地发视频不断地找人聊天,寻找目标客户,如果进展太慢就会被电击或者毒打。

李涛:我的工作是“引流”,公司里有200多人做这道工序。技术组的人先用软件远程控制别人的微信,把通讯录里的好友拉群,我再给群里发红包和话术,让这些人下载我们的APP,在上面做任务赚钱。我一天能发100多个群,也就是触及5万多人,一般最后会有十几个人下载。

记者:你们会进行培训吗,怎么骗到钱?

徐飞:我们每个人要负责几十个Tiktok账号,主要面向日本和美国客户。每天早中晚各发一条动态,日本的人设就是在银座吃中饭,去富士山看樱花,刚从浅草寺回来这种,美国的人设就是在纽约的投行之类的

找到目标客户后,我们会套出他的资产数额,了解他的投资偏好,是股票、虚拟货币还是黄金等等,并投其所好,无意间透露自己投资赚了钱。等客户感兴趣了,就让他在我们的APP上投资,前期会给一定的收益,他就会越投越多,到了上限后,我们就会把钱套现,再把他“杀掉”。

聊天的过程要严格按照公司的“成功案例”来,不能随便乱聊。比如说,今天跟客户聊吃饭,就只能说吃饭,不会聊其他话题,哪怕客户主动来问投资的问题,我也不会回答。第二天聊旅游,那也只有这一个话题。第三天我开始说投资,你想聊吃饭、旅游,我还是只说投资,自然而然就把客户引进了我的世界,一步一步就套了进来。

记者:什么样的人容易被骗?

徐飞:我们和“杀猪盘”比较像,目标客户是离异或单身的中年男性,有一定的存款,禁不住恭维和吹捧。

李涛:那个APP看似完成任务就能赚钱,一开始三五百很好提,但门槛会越来越高。到了后面,如果不充值就无法继续做任务,也不能提现。有人为了不劳而获充了值,最后连本钱都丢了,这里面想赚钱的三四十岁女性受骗的比较多。

王天奇不同的诈骗手段瞄准的人群不一样。不同国家,不同盘口,各有各的讲究,但总归都是利用人性的弱点,要么是恐惧要么是贪婪。比如我想骗犯人家属,那就去找这些人的电话,挨个打过去,说你的家人在监狱里生病了,打一万块钱过来,就算有10%的人相信也能赚到钱。

在国内搞诈骗,目标一般是年纪大,存款多的人。打电话说自己是警察或银行的工作人员,他们或者他们的家人涉案了,需要给指定账户里冻结一笔钱,24小时后会退回。很多人会被唬住,老老实实就打钱了。现在国家打击电诈这么厉害,为什么还是这么多人上当?因为诈骗是来钱最快的,而且所有人都躲不掉。你现在没被骗,只是还没遇到最适合你的骗术。

层层盘剥:组长月入7万,底层天天挨打

记者:你在园区里赚钱多还是挨打多?

徐飞:我肯定是挨打多。他们有人一单能赚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美金,组长每个月提成六七万。我很羡慕,因为我干了8个月都没有开过单,是效益最差的了,所以经常挨打。他们会把我绑在篮球架下面,用电棍电我,昏过去了就拿冷水泼醒继续电。但现在回过头看,这些“绩效”都成了量刑依据,也不知道是不是幸运。

沈冰:我是前期“养号”的这个号养起来之后就会给更高阶的人去聊天,所以后面赚的钱与我无关。我只有固定工资6000块,但我在那里半年从来没有拿到过。因为把号“养死扣钱,养得慢也要扣钱,我的工资不够扣了就要挨打,那个电棍电一下,人全身都麻了。

记者:这些赃款是怎么实现跨境流转的

王天奇每个团队都有人负责洗钱,他们会通过虚拟货币或者地下钱庄把钱洗白。

李涛:国外的钱是可以直接用的,国内的钱需要转给第三方再倒出来,这中间还要收手续费,具体操作都是财务弄,这些财务很专业。

记者:在园区里想过逃跑吗,有人成功逃脱吗?

李涛:天天都在想。我后来在网上和家里取得了联系,但报案后当地警方根本不管。我为什么敢从五楼跳下去,就是因为之前有个人从四楼跳下去跑掉了,那是我们知道的唯一一个。

徐飞:想跑,但是不可能。我过去四五个月的时候,有个人逃跑后被抓回来,被吊在树上打了一天,用大铁棍打得鼻青脸肿的,已经没有人样了。后来因为缅甸打仗,我被转卖过两次,可是都没有逃跑的机会。

沈冰我到那里一年多之后,2022年8月,因为受不了虐待,和两个朋友一起偷跑了出去,借了电话打给家里,让家人报警。结果很快又被抓回去了,一顿毒打之后,我们被卖给了另一家公司,在那里也因为没有业绩而经常挨打。直到2023年11月,当地政府的人冲进来,把我们押送到了移民局,当天就被送回了中国。

提高警惕:跟钱有关的所有事,都要万分注意

记者:你现在怎么看电信诈骗?

徐飞:咎由自取虽说之前也是被骗了,但都是自己为了多挣钱害的我儿子现在两岁半,我进了监狱,给他们母子带来的伤害太大了,也让我父母在老家抬不起头。在缅甸8个月我过得战战兢兢,在云南的看守所里才睡了一个安稳觉。现在说后悔有些马后炮了,但是我真的希望以后能重新开始。

王天奇:其实我一直都自诩聪明,但也被“快速致富”的幻想冲昏了头脑,将诈骗视为“低风险高回报”的捷径。在知道真相后,还对其危害不以为然,甚至认为只要自己跑得快,不被抓到就没事,这种侥幸心理最终让我自食其果。

陈亭: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是受害人,但当组长把我的业绩其他人做对比时,还有挨打之后,都很希望自己能开大单。甚至用美颜相机伪造人设主动研究心理学书籍,只为业绩更好组长说,只要不被抓到,钱都是干净的,可被捕后我才知道,参与的骗局导致全国数百人受害,还有孩子的救命钱被骗,这让我很自责。

李涛:跳楼之后我总做噩梦,当时公司有一个人叫六合,偷拍主管和公司内部的照片被发现了,在所有人面前被打到手脚骨折。隔天人就不见了,说是被打死丢进海里了,吓得我再也没敢逃跑。所幸不久之后公司就被菲律宾警方查封,我也在2023年12月被中国大使馆解救回了上海。我很感谢祖国把我从深渊带回家,现在我的刑期还有3年多,我会珍惜这安稳的日子,化刑期为学期,当铁窗为寒窗,争取早日回归社会。

记者:从你的角度看,如何有效提高防电信诈骗的意识?

徐飞:说一个有意思的事情。我们有时候会遇到同行,有人上来就问你是做什么的?家庭环境怎么样?兴趣爱好是什么?一看就是同行来套取信息我就直接发中文同行”,也用中文回复我。所以,如果在网上有人突然跟你搭讪,还问东问西,直接无视就好了。

沈冰:现在用AI换脸技术模拟亲友的声音形象是很逼真的,如果涉及紧急的转账请求,要通过视频通话,或者找其他人,多角度验证身份。

李涛:刷单返利、内幕消息这些套路都是基于“低风险高回报”的心理。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轻易相信陌生人的话有关的所有事都要提高警惕,天上不会掉馅饼,只会掉陷阱

(徐飞、李涛、王天奇、陈亭、沈冰均为化名)

责编:周秋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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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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