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04-01 07:58:38
文丨丁一达
说,还是不说,这是个问题。韩愈的《送孟东野序》称“物不平则鸣”,自然是要说的。说的结果就是“夕贬潮州路八千”,被皇帝赶到岭南管理鳄鱼。范仲淹说“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要做敢于发声的灵乌,屡屡上书批评宰相,也差点客死江西。说是代价颇高的担当。也正因此,与之相对的不说,才是中国历史上更主流的传统,钱钟书先生字默存,就是这一传统的生动写照。
除了涉及到处世的原则,说与不说的争论,更多发生在证道和修身层面。常常有一些庸俗的解读,将孔老庄禅里的隐默思想,解读为他们犬儒主义的同调,仿佛只要不说,就能达到“坐不教,立不议”“道可道,非常道”的境界,实在是有辱斯文。事实上,孔子“予欲无言”,老子“言无言”,庄子“不言则齐”,禅宗所谓“言语道断”,都是对于语言自身限度的一种反思,即单凭语言无法把握道体或实相。他们大概都会部分认同维特根斯坦的语言-世界观:语言的边界就是世界的边界,但世界的意义却在世界之外,也因此在语言之外。
换句话说,身心性命这些问题难以言传,只可修证。这其实不是什么神秘的事情,就像人骑自行车一样,单靠听别人怎么骑,你是学不会的。只有你自己上去骑上几次,摔上几次,练出身体习惯、肌肉记忆,你就自然会骑自行车了。中国的学问说到底,就是让人养就生命的习惯,让道融入到自己的生命中来。孟子说的“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就是这个意思。在这个意义上,孔子说“仁者其言也訒”很重要的一层含义,就是让人少言语,多修习,在自家身心上体会,而不是“如人数他宝,自无半钱分”。
受学于訒堂先生数载,我对这些经典愈有入处,便愈能懂得他和他的“訒”。初学《论语》,我遍引各家传注,本满心期待他的赞许,他却说这是别人的话,你说了不算。这对习惯以旁征博引为善学的我无疑是一个冲击。他却教我去看孔子对于好学的理解,是颜回的“不迁怒,不贰过”“敏于事而慎于言”。至于我所做的那些工夫,不过是“行有余力,则以学文”罢了。我于是恍然有省,知道若不能在身心上加以体贴,引经据典只是簸弄精神。后来读到谢良佐见程明道,“以记问为学,自负该博,对明道举史书,不遗一字”,却被程明道批评是“贤却记得许多,可谓玩物丧志”,不禁哑然失笑:和明道的直言不讳相比,訒堂先生对我真可谓温柔了。訒堂之訒,首先便是他为学的原则:说得十分,不如行得一分;与其逞口舌之快,不如修笃行之慢。要在自家身心上做工夫,先要少言语,如此才得夫子“时习”之旨。
倘若訒堂先生只有“书不读秦汉以下”的高标准、严要求,难免让人敬而远之。可他偏偏又还有“意常在山水之间”的一面:登山、唱戏、吹箫、骑马、射箭……今人常说的“张力”,在他身上体现得可谓淋漓尽致。我们曾在石峰山上夜饮,兴之所至,他唱起《野猪林》里的念白,摇曳的灯火氤氲出林冲夜奔路上的风雪苍凉;亦曾在酒仙湖畔畅游,于一块浮木上谈笑“迷时师度,悟了自度”的话头。然而真正令人醉心的,却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瞬间,我们知道彼此同在一联诗句、一个境界、一种状态之中,无需宣之于口,便能了然于胸。正是这些时刻让我明白,中国的学问不是学究式的皓首穷经,而是“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的生命状态,是“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的独得之乐。我始明白,訒堂之訒,亦是他人生的美学。
訒堂先生早年即从事媒体,在夜话节目中常常仗义执言、针砭时弊。待到我受学于先生,先生已离开电台,完全投入到讲学事业之中,当年的激越和棱角似已平淡下去。我那时以邵康节、陈白沙视先生,以为高明有余而博大不足,未免于自了之讥。直到一次我们在湘江边饮酒,聊到戊戌变法,聊到谭嗣同,情之所至我不禁痛哭流涕。在想来自己颇好笑的抽泣声中,我始知先生心底的“十年饮冰,难凉热血”。先生有着和谭梁那一代人相同的情怀与关切,讲习孔孟老庄禅易正是他实践这一关切的方式,“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那夜我始愿和先生聊起我所挚爱的稼轩词,端杯是“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落杯是“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记当时,只有西窗月。我因而想,訒堂之訒,或许还是他热肠与冷眼之间的纠结,是在千人之诺诺间宁守“一士之谔谔”的狷介。
回想与先生相处的点滴,很多言语都记不真切了,唯有那种相处的状态始终让人回味起来。我想《庄子·德充符》中所说的“立不教,坐不议”,却能“虚而往,实而归”就是这种感觉吧。(作者系北京大学哲学系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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