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04-03 20:36:04

文丨杨光亮

又是一年清明时。

外面淅淅沥沥下着春雨。鹏城的春雨不似故乡洞庭湖的春雨,故乡的春雨绵绵不绝,且夹杂着几绺寒风,还带着几许寒意,而鹏城的春雨极少寒气却平添了几分湿气,像极了机器人控制的巨大花洒,飘洒一阵,又骤停一阵。我一个人枯坐在书房,静听窗外时断时续的雨声,偶尔翻看着手机视频。忽然,一首情感深沉的怀旧歌曲飘入耳鼓,那优美的旋律配合着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乡村画面,一下子把我的心紧紧攥住。我于是凝神静气,认真欣赏起来……

“隐隐约约看见了一个小村庄,村前村后都是我熟悉的模样,静静的小村旁一群小伙伴,月光下面捉迷藏。

急急忙忙走进了这个小村庄,村庄里面有一间亲切的小草房,房里墙上挂着一张像,那是我的爹和娘。

哎…… 这是我的家乡,生我养我的地方,我的祖先还埋在这片深情的土地上,给爹娘磕个头,给祖先上炷香,儿子的敲门声,惊醒了梦一场。

这是我的家乡,生我养我的地方,我的祖先还埋在这片深情的土地上,给爹娘磕个头,给祖先上炷香,梦回到老房子,梦回到故乡……

旋律优美又带着些许忧伤,在耳畔不断萦回;歌词简单且近乎直白,在心灵反复撞击;画面质朴还十分怀旧,在眼前不断叠加、幻化……恍然之间,故乡老房子的轮廓在我的脑海分外清晰起来……

故乡老房子其实非常简陋,三间茅草房,一间是正房,两边各搭一间厢房,湘北洞庭湖区农村俗称“披檩子”,大约是因为檩木条不能横贯在正樑上,只能披挂在正房的旁边而得此名。这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洞庭湖垸区一带最普通常见的民居。记得当年我所在的生产队大约二十来户人家,几乎全部都是茅草房。茅草房虽不比瓦房,但材料取自农田稻草,既经济实用,又非常环保,且易盖易换,最大好处是冬暖夏凉,这自然成了南方以种植水稻为主的居民建筑房屋的首选。

我家的老房子据说是1953年整修南洞庭湖时从丁家湾搬迁到资江大堤旁的。那年母亲年方十九,刚从资江对面的益阳马王山嫁到湘阴南湖垸的丁家湾。南方女子出嫁没有北方的瘦毛驴护送,也无破唢呐喧嚣,就是一条窄窄的小船载着母亲微薄的嫁妆来到了父亲家。父亲原本与他患难与共的四哥(我四伯父)共住一所房子,说是房子,其实就是两间茅草屋,十分寒碜,但屋内却藏有一件珍品——一套十分完整的木板楼。木板楼是从我爷爷手上遗留下来的,爷爷新中国成立前在垸区堤务局做签事(相当于现在的书记员),但后来爷爷不幸染病去世,家道中落,房产田产相接变卖抵押,到父亲和四伯父成家时,仅剩两间茅草房和一套未来得及变卖的木板楼。兄弟各自成家,面临着分房而居,两间茅草房好分配,一人一间,但木板楼是一个整体,不好拆分,四伯父坚持要把木板楼分给父亲,而父亲也体谅四伯父难处,就决定把两间茅草屋全留给四伯父,自己拆下木板楼搬迁来到资水堤边,另开门户。

老房子的这段经历是父亲在世时告诉我的,及至后来我读归有光先生《项脊轩志》“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我总会自然而然地想起故乡老房子,想起我的老父亲,感叹父亲与伯父之间那份至真至纯的兄弟情谊。《诗经•邶风•北风》曰:“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呜呼!父亲与四伯父幼年失怙,相依为命,分家时又互相谦让,各自都想着对方,兄弟情深,何其可敬!

搬迁来到大堤边上,另起炉灶,这对于刚刚成家且一无所有的父母亲来说,又是何其艰难!但父母亲硬是咬紧牙关,东挪西借,起早贪黑,一个月内就在大堤边上立起了三间茅草房。

茅草房虽然简陋、寒碜,然而发生在茅草房里外的故事却又是那样的新鲜、活泼、有趣……

春夜斗歌

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经济虽不富裕,但人情却格外浓烈,亲戚之间互相接济,走动频繁。每过完年出正月十五,母亲的兄弟姊妹之间都会邀约相聚,轮流做东请客。而此时最渴望相见的还是我们几个少不更事的小老表,每次聚在一起都有说不完的新鲜事,玩不够的小游戏,譬如跳绳、跳房子、踢毽子、打弹子、吃子、打陀螺……

当然,最开心的还是晚上躺在被窝里斗歌。

记得那时乡村还未通电,晚上家里都是点煤油灯,煤油也是按计划凭票证定量供应,于是,早睡也就成了乡下人的自然习惯。有一年元宵节过后轮到我家做东,大姨二姨小姨都来了,简陋的茅草房真可谓至亲咸集,蓬荜生辉。大人们都忙着宰鸡择菜做饭,小孩子们满屋子追打嬉闹,左邻右舍的孩子也不用邀请,更不用介绍,自然融入了嬉闹的行列。小伙伴们因多日未见,玩得格外起劲,难免哭闹喊叫,时闻母亲从厨房灶台上的小窗口向外面急切呼唤:“小把戏们(湘北农村对小孩子的昵称)别追打,当心拌告子(湘北方言,摔跟头之意)。此情此景,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重又忆起,仍历历在目,言犹在耳。

入夜,因二姨家离得较远,就住宿在我家。几位小老表都是唱歌的热角,急不可耐,未等进入被窝,就开始酷炫起来,你一首《挑担茶叶上北京》,我一曲《洞庭鱼米乡》,他一嗓《红星照我去战斗》,轮换交替,互不相让,茅草屋内顿时笑语喧哗,歌声飞扬……

在这漆黑的夜晚,在这寂静的乡野,在物质生活仍不是很充盈的时代,茅草房里带着稚气的歌声却充满欢乐,溢满亲情,让我兴奋,给我无尽的温暖和无穷的力量。

夏夜捉鳖

童年的时光总是那样无忧无虑。一到夏天,资江河水暴涨,登上资江大堤,远眺资水,一片汪洋。江流湍急,江中偶有风帆掠过,直下洞庭……如此壮观景色,真让人怀疑唐代诗人王湾的名句"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描述的莫非就是故乡资水流域夏季涨水的盛况?

夏天的夜晚,茅草房内酷热难挡。那年代压根儿就没有电风扇,更不要说空调等降温设备,当然,如果有也只能是摆设,因为乡村没有通电。大人们夜晚唯一的消暑方式就是搬个竹凉席在户外纳凉。此时,小伙伴们也会借口外出乘凉偷偷从家里溜走,相约在皎洁的月光下玩捉迷藏或民兵演习的游戏,而我自然不甘人后,有时甚至就是游戏的倡导者和策划人。

犹记某个夏日炎炎的夜晚,我们一群小伙伴都设法挣脱了大人们的束缚,纷纷从茅草屋内溜到了大堤上,并且个个全副武装。大概是受了电影《渡江侦察记》的影响,头上全都戴着用杨柳条编制的伪装圈,身背用黄麻杆做成的红缨枪,腰带是现场搓成的稻草绳,一个个威风凛凛,气宇轩昂。

“入列”“报数”,指挥官下达了紧急集合命令。不出意外,指挥官不是别人,正是鄙人。

于是小伙伴们迅速结集,整装出发。我们先从大堤上疏散撤退,一个个猫着腰、端着枪快速移动。月光下,十几个小屁孩躬腰移动的样子,像极了一头母猪带着十几头小猪崽狼狈逃窜的样子,那情景至今想来令人捧腹。撤出堤面,我们又一个接一个滚下堤坡,堤坡是草皮铺就的,滚下去倒也无碍,至多不过是上面沾有一点猪粪牛粪狗屎之类的赃物,且沾在衣上脸上,晚上谁也看不见。等到再次清点人数,人员安然无恙,可怜我们的枪支全都报废了,黄麻杆哪禁得起如此折腾?我们只得原地待命,再去准备枪支,十多分钟后,十几条黄麻杆又上岗了。

"紧急集合!”

“报数!”

"一、二、三、四……”

“下一个项目:卧倒射击!”

我迅速发出指令,小伙伴们"嗖、嗖”应声卧倒,并摆出射击姿势。为了便于小伙伴们集中瞄准,我准备把脚旁的一块石头移到中心位置。

这一移动可不得了,一只硕大的甲鱼伏在石头底下一动不动,可能是夏夜甲鱼从暴涨的资江河里爬到大堤上乘凉来了。我二话不说,连忙脱了上衣把甲鱼裹住,干净利索,快速撤出战场。因一时激动,也来不及解除射击命令。可怜我那些小伙伴还以为我是内急走开了,竟继续躺在地上保持射击姿势,长达数分钟之久方散。

现在想来,真是罪过!

冬夜吃猪头肉

老房子的故事还有一件,那就是冬夜全家围炉向火吃猪头肉,我至今记忆犹新。

有一年冬天的午后,外面下着小雨,寒冷刺骨,村上记工员强哥(本家堂兄弟)来我家进行年终工分对账,因账目过多过繁,一直延续到傍晚时分。母亲执意挽留强哥吃晚饭,并特意炖了一大钵猪头肉。那个年代一年到头很少能吃到几餐肉菜,只有过年过节才会凭票买点肉吃,平时吃肉一般是亲戚或贵客上门才有机会。另外,那时乡村根本没有什么煤气炉、酒精炉、电火锅,更没有电磁炉、电烤炉等,就是一个十分简易的三脚炉子,故乡又叫鼎锅子,烧木柴,冒明火并时有浓烟出来。我们全家八口人加上强哥,寒夜围炉向火,父亲与强哥喝着自家酿制的稻谷酒,频频举杯,满面红光,读笑风生。母亲则用筷子将一块块肥肥的猪头肉送往强哥的碗里,强哥则一迭声地连连说道: "满婶,您真的太客气了,我领导不起(湘北方言,受不起的意思)哦。"

……

其后多年,我已南下广东。每次寒假或暑假返乡,在村里遇上强哥,或邀至我家中叙谈,或去强哥家小坐,忆及寒夜一桌人围炉吃猪头肉往事,不觉眼眶湿润,感叹连连……

往事如风,五十多年前的陈年旧事,在清明时节的这个上午如潮水般地向我涌来,让我的思乡念亲之情难以遏止……我仿佛又看见了熟悉的村庄,好像又走进了熟悉的老房子,我在心中默默地给爹娘磕头,感恩爹娘的养育,祈祷爹娘在天国永远幸福安详!

清明年复年,青山又新鲜。父母已远行,游子永相牵。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父亲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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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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