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04-13 08:41:23
编者按
知名作家、心理学家毕淑敏1952年生于新疆伊宁,1969年入伍,在西藏阿里高原部队当兵11年。近日,她自称“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部小说”《昆仑约定》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她说:“我都七十多岁了,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把那些珍贵的、刻骨铭心的、必须述说的回忆,交给了它。”
毕淑敏。通讯员 摄
作者|毕淑敏
“这里的故事,只有云知道。”
这是本小说的最后一句。 也就是说,若看到这里,昆仑山上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事儿,不但云知道,哈!您也知道了。
我终于完成了对一座山的承诺。不辜负这座山,是我对自己许下的心愿。那时我们十几岁,尚未来得及盛开为花,就被生活直接拍砸成凝冻的松柏。在海拔近五千米的边防线上,我和战友们曾全力以赴保家卫国,将残酷过成家常。
我们的存在,让背后的山河和人民,安享和平。每日望向苍莽山河,我许下心愿……
近四十年前,我开始写作,第一部小说名叫《昆仑殇》。为曾经的岁月书写,是我的初衷和坚持的动力。
只是这一次,刚写完最后一句,还未来得及松口气,便觉周身极度不适。我有些恼火身体不争气,外带浓浓的纳闷——不合理啊!长篇完工了,全身心应该轻松快意,怎么还没容我微笑,倦怠就铺天盖地袭来,欲将我吞没?!
不适感不断加重,我只得星夜赶往医院急诊。医生很严肃告知,须马上住院。恰逢新冠病毒猖獗,又时值深夜,没有现成的病房。医生告知我只能先进急诊室救治,待明日方能入院。
那一夜,急诊室灯火通明,嘈杂无比,重症病人呻吟声此起彼伏……第二天,我住进隔离病房,展开一系列检查治疗。几天后,主任率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查房,俯身对我说,你体内除了已经发现的血栓,更严重的是主动脉内,还有大的游走性血栓。这血栓伴随着每一跳心搏,在血流中漂荡……
我轻声答,哦。
主任言简意赅地告知了我面临的风险,须转入某某医院治疗,以防……等等。说完后,他淡淡扫了我一眼,生疑道,病情这般严重你怎么不害怕呢?
我方觉尴尬,感到自己此刻的面部表情(没镜子,看不见),恐不合时宜。病人的置若罔闻,对不住医术精湛、兢兢业业的主任与一众医务人员的救助,心生愧疚。想赶紧弥补。只是仓促中,不知如何作答更合适。遂踟蹰问道,那您认为我听到这等坏消息,该如何表现为好呢?
清晰记得,主任不再理我了。一个病人,麻木迟钝至此,他也无甚可说。我自惭,没心没肺,实在是对医学和医者的不敬。
说起来,我也有点儿冤枉。那一刻,我不是藐视医学。从医多年,我知道大动脉内的游走性血栓十分险恶。若断裂脱落,碎块随血流四下流窜。堵到心脏,便急性心梗;堵到脑部,便突发脑梗;堵到肠系膜动脉,剧烈绞痛脏器坏死;若堵到……招招致命。但扪心自问,我是真的不惊恐,真的不惧怕吗?此时,大脑中只回旋一个声音——直面死亡之前,我终将《昆仑约定》初稿的最后一个字,完成了。
其后两年多时间,我一边治疗,一边反复修改这部小说。每次改完,都会不争气地又进医院。 共三次急诊,四次住院。有次,医生径直报我“病重”。
潜伏了半个多世纪的心愿,一朝实现,险些耗尽我全部生命能量。
回忆是孤独的。我在城市的中心处,按下静音键,让自己化成“隐身草”,只存书写昆仑往事的决心。我肝胆欲碎地咀嚼半个多世纪前的历史,在蛛丝马迹中踯躅前行。一闪一闪远去的气若游丝的故人,如干燥破碎的脱水菜,浸没冰冷砭骨的雪水中,慢慢膨胀,鲜活。
之前有人问过,你在什么地方写作最惬意?我总是说,任何地方。但这一次,我找到了最佳去处。在急管繁弦的城市,住进了养老公寓。朋友来看我,说,这里寂静。她没用“安静”,而是悄无声息地升级至更无声的词。寂静,多用来形容洪荒。
我说,这个环境,比较接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朋友道,这么说,你是特地选了个距离死亡最近的地方,希望自己写下的文字,也多点儿真善?
我说,做精神田野的锄禾日当午者,是写作人的责任。
我年轻时,身体里居住着沧桑的灵魂。当我七十岁时,借这部小说的书写,重新潜入十六岁半的心灵,寻觅温暖与光明。我的工具,是我的体验、我的记忆、我的大脑、我的手指,我的心肝脾肺肾……总之,全身总动员。熬煮文字的过程,我把记忆汇总成述说。那些字句,氤氲凛冽雪气,激励我向前。
这份高度投入情感和体力的工作,让我衰弱疲惫,但我欣然。此刻,它终于脱离了我的心和手,信马由缰地走啊走,直到遇见了读者您。
这个不完美的世界,是我们赖以生存的人间。为这部小说,我已尽力,只求不完美中的较好。读者朋友们,在小说中,我静静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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