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华 《书屋》 2025-04-16 18:12:00
文/王金华
龚业雅,女,湘潭人,生卒不详,约为1902年至1971年,已经湮没在历史尘埃之中,随着岁月流逝被遗忘。然而,她催生了刘梦苇、梁实秋的诗歌和美文,成就了吴景超的学术和事业。故纸堆里偶见只言片语,让她重新被关注被找寻被怀念。
刘梦苇,原名刘国钧,湖南安乡人,著名新月派诗人,被誉为“新诗形式运动的总先锋”。大约1923年,刘梦苇从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毕业,漂泊在南京、上海、北京等地,1926年9月因肺结核病逝于北京,年仅二十四岁。刘梦苇自小父亡母嫁,孤身一人,才华初显却赍志而殁,令人叹惋。他自编诗集《孤鸿集》,弥漫着身世和爱情的双重忧伤:“我的心似一只孤鸿,歌唱在沉寂的人间。心哟,放情的歌唱罢,不妨壮,.也不妨缠绵,歌唱那死之伤,歌唱那生之恋。”另外,《爱与劫——呈Y·Y》《轨道行》《示娴》等诗作,反复咏叹无望的恋情,隐约指向一个令他牵肠挂肚的女子。这个女子是谁?沈从文、于赓虞等好友隐晦提及,朱湘则明说是龚业雅。
关于龚业雅的信息不容易发现。1921年10月12日湖南《大公报》刊登了一则消息《昨日之学生会议与请愿总司令》:“午前十时,学生联合会开各校代表紧急会议。首由主席云开源报告昨日各校学生被打情形,毕即请各代表讨论对付方法。嗣讨论许久,即议决下列各问题。(一)质问赵总司令,(一)请愿省议会弹劾。并推定黄少谷、云开源、言泽鹏、夏曦、周敦祜、龚业雅六人为请愿总司令代表,贺润、黄俊二人为请愿省议会代表,定于午后四时分途进行。……”
这是龚业雅的名字第一次见诸报纸。1921年9月,长沙各界发起“裁兵运动”,要求解散部分军队,减轻沉重的军饷负担。10月10日,省学生联合会组织大规模游行请愿,提出裁兵、提前实行省宪、增加教育经费、学校不得驻兵等主张,各校学生人手一面小旗,散发传单,到省议会、省政府、总司令部请愿,声势浩荡。游行当天黄昏时,在贡院坪、水风井、小吴门、经武门一带即有士兵当街殴打男生、辱骂女生,岳云、甲工、雅礼、明德等校均有学生受伤。省学联此次紧急会议即因此召开。可见,龚业雅为热心公益、组织能力强的学生代表,但不知来自何校。
一周之后,湖南《大公报》发表《周南女校之大风潮》,揭开了省学生联合会紧急会议在周南女校的后续事件:10月17日午间休息时,周南女校全体中学生就学生被殴事情开会讨论,由周敦祜报告省学联紧急会议情况。下午上课,教室里空无一人,又事先未报告,朱剑凡校长大发雷霆,放言解散中学部,让学生退费离校,学生也开始罢课。双方冲突激烈,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掀起轩然大波。此后,湖南《大公报》和上海《民国日报》都有连续报道,多次提及龚业雅。湖南《大公报》刊载了校方的一封来函,说明事情原委:“校长即牌示上课。而八级内吴家缙、吴家瑞、谭昭、曹孟钧等仍未上课,附和九、十两级学生周敦祜、杨没累、龚业雅、曹北真等,开会胁迫各级同学签名退学,并至七、八两级教室外呼引已上课之学生,其有不理者,即加以种种轻蔑之语。签名后,随群至庶务室迫索学膳费,并限即刻退出。”
这是校方的说法,可能存在夸张和移植,但青年学生拒绝“奴隶教育”、与校方针锋相对的情形基本真实。接受了新思潮洗礼的新女性,不畏权威,有思想、有手段,让社会各界刮目相看,支持的声音此伏彼起。龚业雅和周敦祜、杨没累属于领头分子,非常主动。省教育会、省学联、校董事会多次调停,学生家庭也参与进来,最后双方达成妥协,除了周敦祜、杨没累拒不认错被除名外,其余学生均返校复学。龚业雅复学,但原因不得而知。
大约1923年从周南女校毕业后,龚业雅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1924年5月更名为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有1924年4月1日的《民国日报》新闻《北京军警蹂躏学生详记》为证:“1924年3月28日,北京学生联合会在北京大学召开紧急会议,议定次日全体学生赴顾维钧宅请愿,要求承认苏俄,并决定由北大代表姜治谟,师大代表罗驭雄、马毅,平大代表张天幕,平工代表万人袖,女高代表龚业雅,负指挥全队秩序之责。”
此后,又有两则相关新闻。1925年12月11日《京报》新闻《女子大学昨日招待新闻界》:“学生代表龚业雅、黄璧元、蹇华芬先后报告。”12月12日《晨报》新闻《八校校务讨论会昨日开会》:“女大有代表蹇华芬、黄璧元、龚业雅、杨文俊等四人要求出席报告。”1925年初,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爆发“驱杨运动”,为首的是许广平、刘和珍等学生自治会干部,后杨荫榆被迫辞职,教育总长章士钊下令解散女师大,另组国立女子大学。被解散的三十多位学生,在宗帽胡同另立女师大,得到李石曾、易培基、鲁迅等的支持。1925年11月,易培基接任教育总长,支持女师大复校,于是发生两校抢占争夺校舍事件。以上两则新闻,均与调停校舍争夺冲突相关。龚业雅大概率没有参与“驱杨运动”,以原女师大学生身份转入国立女子大学。校舍被抢占,作为学生代表参加会议、争取权益,实属不得已之举。
由此可见,龚业雅为人活跃,组织能力强,积极参加学生运动,但有取舍、有进退。龚业雅的堂弟龚业光是刘梦苇的同学、文友,刘梦苇可能因此认识了龚业雅,他们共同参加社团活动,交流文学。开朗活泼的青春女子,往往最能吸引多愁善感的诗人。因为身世、疾病,刘梦苇感觉爱情无望而爱得含蓄深沉,甚至没有说出口来,只在诗行间汹涌澎湃。1926年9月,刘梦苇在北京病逝,魂断异乡,悲惨凄凉。龚业雅还未毕业,不能也不方便出面,于是委托堂弟龚业光料理了刘梦苇的后事。
下一站,龚业雅来到南京,在那里遇见日后的丈夫吴景超。1928年,吴景超在美国留学五年后归来,任金陵大学教授兼社会系主任。龚业雅则在南京女子中学任教。两人在最好的年华遇见并结合,成为神仙眷侣。随后,吴景超历任清华大学教务长、国民政府行政院参事、中国善后救济总署顾问等职。吴景超是清华才子、著名社会学家,又身居要职,社会活动频繁,但龚业雅从未依附于他,抛头露面。吴景超曾巡视湖南一个月,龚业雅也未同行。婚后的龚业雅,不再积极从事社会活动,名字从报刊上消失了。《京报》曾经公布五团体联合劝募沪战援助金清单,龚业雅以捐助一元列入,另有梁思成捐助十元,瞿兑之捐助五元。
1937年11月,民国政府内迁重庆,龚业雅一家随迁,与梁实秋成了邻居。乱世异地遇故交,尤其难得。梁实秋自述“雅舍”由来:“抗战期间,我在重庆。五四大轰炸那一年,我疏散到北碚乡下。吴景超、龚业雅伉俪也一同疏散到北碚。景超是我清华同班同学,业雅是我妹妹亚紫北平女大同班同学,我和他们合资在北碚买了一幢房子,其简陋的情形在第一篇小品里已有描述。房子在路边山坡上,没有门牌,邮递不便。有一天晚上景超提议给这幢房子题个名字,以资识别。我想了一下,说:‘不妨利用业雅的名字名之为“雅舍”。’第二天我们就找木材做了一个木牌,用木桩插在路边,由我大书‘雅舍’二字于其上,雅舍命名缘来如此,并非如某些人之所误会以为是自命风雅。”
雅舍位置偏僻、房屋简陋,但经常高朋满座,常客有冰心、卢冀野、陈可忠、张北海、徐景宗、萧柏青、席徽庸、方令孺、余上沅、李清悚、彭醇士、老舍等。龚业雅是女主人,招待之事琐碎繁重,却不以为苦。梁实秋回忆打麻将消遣的情形:“两盏油灯,十几根灯草,熊熊然如火炬,战到酣处,业雅仰天大笑。椅仰人翻,灯倒牌乱。”1938年10月7日,吴景超给驻美大使胡适写信:“业雅近来忽生求学之念,请你替他留意,假如有什么学校里,可以给中国女子一种奖学金,他愿意得到这种机会。不过他的英文,还不能直接听讲,所以即使有奖学金的机会,他也当自费在美补习英文一年。我们虽然伉俪情深,但我对于他那种求知的欲望,很不愿意打冷他。请你替他留意为托。”因为时局原因,事情自然办不成,但是可以看出,在平凡琐碎辛苦的生活里,龚业雅依然追求上进。
梁实秋对龚业雅评价甚高:“业雅是我见过最具男孩子性格的女性,爽快,长得明丽。”晚年又总结:“这一生影响我最大的女人,一个是龚业雅,一个就是我太太程季淑。”《雅舍小品》就是在龚业雅的鼓励下持续写作而成的,可以说没有龚业雅就没有《雅舍小品》。当时,梁实秋的夫人程季淑不在重庆,好事者就猜疑梁实秋和龚业雅的关系,多有传言。梁实秋对此非常坦率:“《雅舍小品》也是因业雅的名字来的。《雅舍小品》第一篇曾先给业雅看,她鼓励我写。《雅舍小品》三分之二的文章,都是业雅先读过再发表的。后来出书,序也是业雅写的。我与业雅的事,许多朋友不谅解,我也不解释,但是一直保留业雅的序作为纪念。”吴景超也心无芥蒂,三人相处如常,足见风度。
1949年后,梁实秋赴台,龚业雅和吴景超留大陆。初期尚有书信来往,后来音信断绝,天各一方,再未谋面。吴景超先后任教于清华大学、中央财经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后被划为右派,备受折磨,在1968年因肝癌去世。龚业雅的工作和生活则毫无记录。“文革”结束后,梁实秋在美国托人打听龚业雅,得到的是龚的死讯,去世时六十九岁。
梁实秋称赞龚业雅有“干才”,其实她也有文才,留下的文字虽很少,却颇见才情和功底。
1927年,龚业雅在北平体育社主办的《体育》杂志第一卷第二期发表《乡村教育与妇女体育》。她在文中论述乡村教育之重要、体育之目的、体育与教育之关系、妇女与人类之关系、提倡体育对于妇女之必要;提出了发展妇女体育的具体计划。此文理论联系实际,颇有见地。在南京女子中学,龚业雅担任童子军服务员。可以推知,龚业雅所学专业为体育。
早在周南中学,龚业雅就参加了文学活动,可能还是她和刘梦苇交往的开始。小说《人生的第一幕》发表在《青年文艺》1924年第一期,题材别致,以少女得飞的视角观察嫂子生产的痛苦,表达了新女性的性别恐惧和思考,细腻而深刻。《青年文艺》是由长沙文艺社团“青年学会”组织出版的,刘梦苇是“居中负责的骨干人物”。1928年,《中央大学区立南京女子中学校刊》第六期发表了龚业雅的两首词作:
一剪梅
一九二八年就聘南京女中,课余时与诸生团叙,情感甚深。寒假留别,悲歌感泣,难以言状。归后,瑶函纷至。因作此词以舒别绪。
其一
见时容易别时难,身向湘潭,心向江南,憨痴情态更难堪,说也辛酸,听也辛酸!
半年师弟入情澜,法语从宽,巽语承欢,悲歌感泣笑痴憨,痴有何干?憨有何干?
其二
归来恰好脱征衫,邮信外端,邮赠多般,花笺隐隐泪痕斑,不忍来看,且忍来看。
没些间空答瑶函,放笔情难!把笔言难!聊歌一曲当阳关,竹报平安!书劝加餐!
两首词虽然并非极佳,但合乎身份场景,情真意切,立意正大。龚业雅为人大方亲和,师生关系自然融洽,如果坚持下去,定成名师。从题目下的小序来看,龚业雅是湘潭人。有材料说,龚父名德霖,曾留学日本,1905年创办了湘潭第一所女校——龚氏女学,不知确否。龚业光曾任民国政府农矿部科员,新中国成立后有文章发表在《湘潭县文史》,亦可佐证。此外,还有她为梁实秋《雅舍小品》所作的短序:
二十八年实秋入蜀,居住在北碚雅舍的时候最久。他久已不写小品文,许多年来他只是潜心于读书译作。入蜀后,流离贫病,读书译作亦不能像从前那样顺利进行。刘英士在重庆办《星期评论》,邀他写稿,“与抗战有关的”他不会写,也不需要他来写,他用笔名一连写了十篇,即名为“雅舍小品”。刊物停办,他又写了十篇,散见于当时渝昆等处。战事结束后,他归隐故乡,应张纯明之邀,在《世纪评论》又陆续发表了十四篇,一直沿用“雅舍小品”的名义,因为这四个字已为不少的读者所熟知。我和许多朋友怂恿他辑印小册,给没读过的人一个欣赏的机会。
一个人有许多方面可以表现他的才华。画家拉斐尔不是也写过诗吗?诗人但丁不是也想画吗?“雅舍小品”不过是实秋的一面。许多人喜欢他这一面,虽然这不是他的全貌。也许他还有更可贵的一面呢。我期待着。
三十六年六月 业雅
文字精练内敛,点到为止,干净利落,回味隽永。难怪梁实秋不顾人言,一直保留着这一短序。龚业雅的文字不多,但起点高,颇见才情,确是被家务和琐事耽误了的才女。
作为新旧交替时代的女性,龚业雅分别以恋人、妻子、红颜知己的角色隐身在三个男人背后,才情微露而声名不显,有主见、有情义、有担当,让人追思、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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