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中 新湖南客户端 2025-04-25 14:28:00
文/张永中
“毕贵亥~”,“毕贵亥~”。
听到这声音,已经是清明节过后好些天了。照旧习,“清明”三朝,阳雀叫。
我们乡里说的阳雀,就是“毕贵亥”。后来从知识中得知,阳雀,就是杜鹃。杜鹃又根据不同叫法分许多种。阳雀,只是杜鹃中的一种,三声杜鹃。
这种叫声,常在大山里听到,尤其是啼在雨夜中的,更让人销魂。
今年我听到杜鹃的啼叫,是很迟的。迟得我近乎淡忘了它。
直到卓昆小侄与他母亲将昌月的后事安排妥帖后,我才离开山上的灵堂。三天来,我每天都去那里看看他。尽量贴近地盯着罩在玻璃里的他,心里在同他说着话。坐下来,就细心地听卓昆母子讲述他临终前的情形。重复多次地听,生怕漏掉一个细节。
奇怪,这几天,我竟然没有一次在梦里见到他。也许,他还没有到达彼岸,正幽冥仙途中劳顿着。
昌月家,在泸溪县八什坪乡的烧热溪。我的家,在古丈县山枣乡的亮坨。相距不到三十里地。都处在沅陵、古丈和泸溪三县相邻的界山上。这里的山水,适生嘉木良材,产丹橘甘柚,出好茶。据说,陆羽《茶经》所指无射山就在此地。界上人通用一种地方语言,瓦乡话。有语言学家考证过,认为是孑遗下来的秦汉古语。还拿界山下游的“二酉藏书洞”为佐证。
我与昌月,是父亲把我从古丈转学到泸溪一中后认识的。
我们的相识,缘于共用的一口瓦乡话。那天,在食堂排队打饭,我注意到一个身个不高的同学,在用瓦乡话与另外一个个子较高的同学说话。话意是矮个子向高个子借饭票。记得,那高个子给矮个子递了一白一绿两张餐票。那时的餐票,白色的,是饭票。绿色的,是菜票。还有一种粉红色的,是肉票。用土话向同学借餐票,大约是怕别人听到,还得悄悄的。借餐票,自然是难以启齿的事。矮个子把白色的饭票接了,绿色的菜票又退给了高个子。那天,矮个子只打了一份白饭吃。后来,矮个子知道我也会讲瓦乡话,就认了同乡。矮个子就是昌月。昌月又把他同寨子的熙文、熙福、昌龙、昌进介绍给我。我和昌月就从此由同乡变成了朋友。那个时代,山界上长树长草,就是不长粮食。每一次从家里背不出多少米来。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见到什么都会往吃字上想。定量稍微放松一点,就会短缺。每到过了月半,餐票的危机就会到来。往往是他的危机先到,然后就是我。我要等到当时在八什坪乡工作的父亲进县城来开会出差,才能拿到粮票和钱。知道我父亲吃国家粮,我借饭菜票的信用要高一点。大多是我出面去借,借得的票,两个人再分。用粉红色餐票买肉吃,那是很奢侈的事。
高中毕业那年。在参加高考之前,政策上设计了一个预考,把高考无望的人先筛选一道。学籍的问题,我得回老家古丈参加预考和高考。临考了,我就一个人,担着一点书本被服行李,溯一条长有石菖蒲的山溪翻越撑架山,回古丈。临走前,班主任杨桂权老师把我和昌月专门叫到教室外的那棵桃子树下,鼓励我们。大意是,农村出来的,要更加努力,珍惜高考机会,改变命运,争取上本科,中专大专也不要嫌。在杨老师看来,我们都是可造就的好学生。就为这一席鼓励,我们就都记住了这位老师。
由于身体的原因,当年的高考,我在体检环节落选了。那时国家缺人才。参加高考,一旦录取入学,就相当于就业岗前培训,保定有一份工作。那年,昌月考取了商校。他成了准吃国家粮的人,而我却是半边户名下的一个农民。孤苦迷惘,同时压向了我。我们的通信是频繁的。我苦闷,他劝慰。胸怀凌云之志的我们,讲的都是一些无知而又真诚的大道理。见我年纪小,现在就去当农民,是难有大作为的。爷爷做主,让我复读,继续参加高考。
第二次高考,我进了与昌月同城的一所大学。我把这段经历,写进了一篇散文里。这个时候,我们不用再去借餐票了,彼此却分享了各自萌动起来的青春愁绪。他时常把他暗恋着一个城里女孩,又自卑自己是农村出生的那种犹疑忐忑讲诉给我。有时用信,有时见面,有时则把一阙新写的诗词抄寄给我,甚至把拟给她的信也先送给我看。我在这方面的智商悟性,比他迟钝了一到两年。自然给不出好主意,也送不去安慰。
从读中学时开始,只要假期有空,我们都会去各自家里住玩一段时间。真是不够懂事啊。我去到他家里,总是吃到好吃的。鸡鸭鱼肉蛋。甚至我认为他家条件要比我家好。只是一次,我发现,他的小弟想要夹一个煎好的蛋时,被他父亲一筷子打了下来。从此,我才明白,他家为什么总不让他下面的四个弟弟,与我们同桌吃饭。昌月,也会到我家来住玩一段。他懂事,除了一起到溪河里摸鱼捞虾,时常会主动帮着我家做些担水劈柴的家务。我的父母对他印象是极好的,夸他懂事,有出息。
有时,总觉得长大,或成熟,是个琢磨不透的东西。我和昌月这种胜似亲兄弟的关系,并没有一直下去。尤其是彼此参加工作,各自成了家之后,我们的往来少了,甚至有点疏离淡远。我们彼此都在自己的生活圈里,走在所谓成熟的道路上。这种从来没有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关系,持续了大约近十年。但都活在彼此的生命里,相互间,仍然是重要的时候,都要想到的重要的人。
由于工作的关系,我一度在他上级的位置上。我的进步,他是高兴的,也带点自豪。但做为兄弟的心理位置,彼此仍然保有着,尤其是多喝了几杯之后,便露出原形了。曾经因他的一个小小邀请,我没能到位,结果被酒后的他大骂了一个半小时。妻子说,你怎么不把电话挂了。我就把手机顺给妻,结果她也被一同数落了。我们都知道,这个时候,是绝对挂不得电话的。这个时候挂机,你得奉陪百倍的时间给他。我知道,那一段时间,蔡嫂子下海经营着一家小餐馆,卓昆又正处在成长期。是昌月一家压力最大的时候。人生路途,谁又会保证一路坦途呢。
转眼,我们都到了人生花甲。他比我早一年退休。我们约定了退休后的游玩计划。回山界上老家去看看,就成了首选项目。沅古泸界上,是我们共同的一方水土,走不出去的身心家园。
正当我们憧憬着重回少年的美好时。他病了。这是我反复追问,他才肯告诉我的。知道时,他与蔡嫂子已在北京待了一段时间了。他们在排号等一家知名医院的一个知名专家。期间,我们保持着电话联系,大家都相信权威,医术和科学,很乐观。
最终,奇迹没有眷顾于他。化疗加感冒,他第三次进了ICU。
早几天,我把朋友用无人机拍到的我家乡亮坨一段视频推给“沅木求鱼”的微信号,期待着昌月的点评,那头却异乎寻常地安静,久久没有反应。我心便不安起来。就又去拨打昌月的电话,通了,没人接。一会儿,电话回过来。是卓昆小侄的声音,带着哭腔告诉我,他爸爸又进ICU了。
今天是昌月的大葬夜。我早早去看了卓昆和蔡嫂子为他在陵园里选好的墓穴。方位很好。云海山涛。视野开阔。苍茫远处,似依稀能见到我们的界上家山。这符合重情念家,心怀报负的昌月。
今夜,我选择在离他几十公里外的一个乡村里度过。我想安静一下。我得安静一下。
小寐一会,依然没有梦来。远处竟有杜鹃的啼声。这啼声不大,似被这沉沉的夜压着。幽长深远的夜。
这杜鹃的啼声,昌月此刻也定能听到的。那就托个梦吧。
(2025年4月17日于酉水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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